广袤无垠的神域犹如一滴水遨游于星海,只一个闪耀间,就不知跨越了几万里,却无法在星辰海中泛起一丝涟漪。
高大的石柱支撑的神殿接连不断变化着形状,预示着神域的主人心情似乎很不平静,甚至是烦躁。
终于,一块形似山峰倒悬的神土上,斗拱飞檐林立的巨大宫殿成型,也预示着夜华真君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神殿内高高的神座上,夜华真君端坐的身形隐于迷雾,面前的一堆不起眼的飞灰。
那是一根刚刚燃烧的黑色羽毛,就那么忽然出现,又忽地燃烧殆尽。那是他留给自己看好的后辈的保命神通被破坏的警示。
长生久视的神明内心澄净,已经很少有什么能让他们牵动丝毫的情绪波动,可此刻的夜华真君有些愤怒了。
倒不是后辈遭险让他乱了心智,因为本能繁衍的后代,在他们眼中,不过是随时可以交换的筹码。
不要试图妄想用凡人的情感标准去衡量一位神明,你会轻易就能发现你错得有多离谱。
神罚之地,夜华真君不知已经筹划了多少纪元,那里的东西对他非常重要,关系到他能否跻身帝君之列。
真君和帝君,一步之隔,云泥之别。他不能让那里出现任何问题,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自己的计划,任何人都不可以。
“呵呵,华渊弟弟还真是愚蠢呢,竟然会败给一群未开化的蛮夷。”年轻男子戏谑的声音响起,只是神殿内迷雾笼罩,难以辨别方向。
夜华真君只是随手一抓,一个年轻的男子便出现在他的手中。掌指间可以衍化诸天,被攥在掌心的男子犹如小小的玩偶。
年轻的男子有着华渊一样的满头银发,金冠束起,俊美的脸庞可以令无数的少女为之疯狂。
华坤神君,夜华帝君最宠爱的孙子,也是同辈中最先有机会突破到天君的年轻一代翘楚。
只是眼角细小的皱纹和眼里一闪而过的深沉,才真实显露出这位华坤神君早已不再年轻,只是神明悠长的寿元让他们可以暂时忘却岁月的更迭,也更加能够精准地揣度人心。
比如现在,他断然不会放过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他不介意给他这个不知有几分血脉的弟弟好好上上眼药。
“果然是卑贱的母亲生下的孽种,他的愚蠢简直无时无刻不在玷污神明的尊严。所以,死亡才是他最好的救赎。”华坤神君语调轻佻地继续道,全然没有注意到夜华真君的脸色很难看。
直到被举到夜华真君双眼齐平的位置,望着那一双星辰流转的眼眸,华坤才结结巴巴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良久的沉默,华坤却感觉仿佛重新经历了自己的一生,夜华真君忽然笑了,随着夜华真君的笑,神域内忽然花开遍地。
“啵”的一声轻响,掌指间的华坤神君化作点点流光,整个人被彻底抹除,哪怕一缕残魂都没能留下。
神域内,遍地花谢。
华渊神君活得很好,呃,准确地说,活着真好。
直到看见那惊艳的一刀,华渊神君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那分明是可以屠神的存在,相比他们,自己更像是一只蝼蚁,一只自大的蝼蚁。
犯错就要改,挨打要立正。
华渊就像初入萌学的小童,站得笔直,甚至为了表示诚意,他直接卸去了神撵化作的铠甲,收起了长枪,这样才能显示出认错的诚意十足。
他甚至都没想过要逃跑,他不认为自己能跑得了,何况就算跑了,又能跑到哪里去。
就算跑回夜华真君的神域,那又怎么样?失去价值的自己,恐怕在神域内死得更惨,兄弟间的狠厉他又不是没有见识过,如果有机会,他毫不怀疑他的兄弟们会像屠戮异族一样灭杀自己,甚至都不会有哪怕一点的心理负担。
大道无情,神明,近乎道的存在,又怎么会在乎感情这种累赘呢?
相比起来,剩下的蛟龙七兄弟就没有那么明智了,死了一只蛟龙的八兄弟,彻底点燃了他们骨子里的兽性。
他们近乎疯狂地释放着滔天的戾气,神性激荡起无边法则之力,自杀式地冲向星空古城。只是,他们悍不畏死的冲杀犹如巨浪拍打着岩石,纵使气焰滔天,终是粉身碎骨。
周子隐的长弓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弯弓如满月,一支法则之力凝聚的箭矢便搭在弓弦上,只是轻轻松开两根手指,那箭矢便突兀地出现在一尊蛟龙神君的身后,带出一个神格,尸身化作流光消散于虚空。只是三箭,便抹杀了三尊神明。
黑甲将军的三朵血色莲花只是轻轻一振,就轻易击碎了蛟龙的额头,更是裹挟了三颗掉落的神格回到城头,整个屠戮,黑甲将军本人没有挪动分毫,就那么拄刀而立,双目猩红地望着城外的虚空,不知目光之所终。
仅存的神君重新变化回本体,出于本能的跪立城下,眼神空洞,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和七位兄弟的连接彻底断了,他们彻底消失于天地归于虚无。
求生本能的驱使,让他放弃了长久维持的尊严,神明似乎在这方天地也失去了神秘的光环。
只是最终也难逃一死,老黑突然窜出,碗大的蹄子三五下将蛟龙踩得几乎断了气,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一口吞进腹中,令人牙酸的咀嚼声中,死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华渊神君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规矩过,自始至终都站得笔直,目不斜视,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跟他毫无关系,他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甲。
就在他亲眼看着一匹黑马生吞了一只蛟龙后,勉强维持的镇定终于崩溃了。
接近崩溃的他,在那匹黑马目光凶狠地望过来的时候,决定自曝神识,留给自己最后一丝体面。
然后,他看见城头的那个身穿灰袍的年轻人扬了扬手,黑马不甘地跑回了城头,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神君,请回吧!”
华渊懵住了,一时没能解读出对方话里的意思,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对方,直到那个年轻人再次开口:“这里该了结的都已经了结了,如果神君你不想继续攻打我们的话,就从哪来回哪去吧。”
“你们不杀我?”
“为什么要杀你?今天死掉的神明已经够多了。”
“你们也可以活捉我回去啊?”说出口华渊自己就后悔了,他甚至不知道怎么会讲出那样的话,只是为什么心里还有隐隐的期待?
城头的灰衣年轻人似乎也愣了愣,忽地又笑了,那笑如春风拂面,华渊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你不会想进这座城的,没有一个神明能踏进这座城。”年轻人忽地变得严肃异常,认真看着华渊道:“除非是死掉的神,或者,踏平这座城。”
一瞬间,华渊忽然感觉很迷茫。他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曾经无休止地杀戮与征服,究竟是为了什么。
华渊走了,甚至走前还来得及和那个年轻人挥了挥手。他有预感,他还会和那个年轻人见面的,一定会。
本来就憋着要和神正面做过一场的佟虎被许阳整蒙了,小小细长的眼睛里满是疑惑,他实在搞不清楚状况。
许阳没有解释,抱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石头一步步走下城头,好久才有声音传来:“有时候,一个活着的神,比杀死他更有意义。”
身披红花的石头被一群人簇拥着向前,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索性随波逐流。
只是这路途怎的恁不平坦?忽高忽低,一会儿如直上云端,一会儿又忽然从云端坠落,只是看着前后簇拥的人没有什么异样,也就当作没事儿一样。
天色也变得忽明忽暗的,一会儿白得耀眼,一会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等等,这地方怎么会有点熟悉?这分明就是小时候爬过的大槐树。那时候,槐花开得正浓,撸一把下来塞进嘴里,甜滋滋的。
咦?!真的有槐花。石头伸手去够,却总差那么一丢丢,分明再往前一点就够到了,却似乎总有一双手在后边扯住自己,难以再向前挪动分毫。不对劲儿,刚刚跟在自己身边的一群人呢?怎么忽然不见了?
这么想着,忽然身边的人就多了起来,七嘴八舌的,脸上都挂着洋洋自得的神采。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抬头就看见了“祖德宗功”四个大字的牌匾,竟是回到了宗祠。
忽然后脑被人拍了一下,粗糙的大手打人真疼,石头扭头怒目,却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忽然呆住了,老爹刚刚收回的大手拇指按住了火星闪耀的烟袋锅子,老娘眼含泪花,牵着妹妹在一旁看着自己,脸上却是乐开了花。
石头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被众人簇拥着走进了祠堂,一瞬间周围又忽然安静下来。
抽出了三炷香凑近供桌上燃烧的蜡烛,几次过后才算点燃了三炷香。上下摇了摇晃灭了明火,将泛着青烟的香插入了香炉。
不算小的香炉内插满了燃烧过半的香,石头不得不小心谨慎地插好自己的,千万不能疏忽大意烫着了手。
磕了几个头,咕噜噜的声音自肚子里传出来,石头感觉自己看啥都像吃的。偷瞄了一下周围没有人,供桌上的大猪头似乎在对着自己笑咧。
只咬一口,祖宗不会怪罪吧?想着,石头双手捧住了猪头,一口咬了上去。
“啊——”一声惨叫传来,石头勉强睁开了眼,佟虎正一脸惊恐地躲在远处望过来,右脸一块湿漉漉的还带着涎水,看起来怪异又搞笑。当啷一声铜盆落地,一脸痴呆的庄妙可杵在门边,一张嘴张得大大的,一脸的不可思议。
石头环顾左右,房间内简单得没法再简单,除了一张床就是四面墙。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石头一时搞不清状况。
一个大脑袋从门边挤进来,看了看庄妙可和佟虎,忽地眼露精光地看向石头,阿木瓮声瓮气、异常激动的声音响起:“石头,你醒啦!”
独轮车在阿木的手里异常的平稳,哪怕厚厚的积雪也不会发生丝毫的打滑。鹅毛一般的雪片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很快掩去了一路走来的车辙和几行脚印。
记得初来时门户紧闭的房子,好多都敞开了门窗,尤其是在凛冬时节,显得尤其不同寻常。
似是看出了石头的疑惑,佟虎也只是拍了拍石头的肩膀,却没有一句解释,远远地,就看见了漫天大雪中的许阳。
虽然知道自己足足躺了三年,可初见长着两撇胡须的许阳,石头还是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似乎,一切都变了样子,却又似乎一切照旧。不过可以肯定没变的,是许阳身边那一袭红衣,此刻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将一只臂甲放进挖好的坑里,重新将挖出的土盖好,一个小小的土丘就那么成了。沿着周边看过去,纵使雪花覆盖,依稀仍能看得出许多处新鲜泥土的痕迹。
山顶上,吉吉正抓着一把珠子,在老黑不情不愿的干扰中,扔进了青铜大鼎中,三炷香似乎燃烧得更加浓烈了。
拍了拍手,许阳走近前看着石头笑道:“醒啦!欢迎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在做什么?”
“筑坟呀!很难理解吗?”
“他们是谁?为什么要你来做这些?”
“他们啊?”似乎石头的话再一次戳中了许阳内心的柔弱,好半晌才继续道:“他们就是曾经和我们一起站在城头的兄弟呀!至于为什么我来做这些,哈,因为目前我也只能为他们做这些了。”
“可是他们不是魂体吗?不是早就死了吗?”石头不理解。
许阳双手握住石头双肩,俯身直视石头的双眼,目光真诚执着:“他们的确是魂体,对于那边的人来说,”许阳指了指黑色的天幕,继续道:“对于那边来说,他们的确死了,可是在这里,他们仍然活着,不光活着,还活得有意义。”
石头蠕动了一下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嗫嚅道:“就算如此,可作为魂体,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再死一回?”
许阳笑了,眼角晶莹,一旁的火炜不由得拉住他的一只手。手掌冰冷,可却挡不住许阳一腔热情:“谁说魂体不会死?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永恒的存在,哪怕魂体也不行。”
转身拂开厚厚的积雪,重新刨了一个坑,许阳才停住,望向石头道:“哪怕他们变成了灵魂的存在,依旧在此处坚守、战斗,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等石头张嘴,许阳继续自言自语:“他们只是不想有人侵占他们生活过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他的后辈儿孙。而支撑他们战斗下去的,也正是后辈儿孙的信仰,对祖宗的信仰。他们坚信,列祖列宗在上,总会保佑他们。其实,这又何尝不是双向奔赴呢?”
大雪如花一刻不停,天地一片苍茫。良久以后,还是许阳打破了寂静:“我也才知道,原来灵魂的永存,需要坚定的信仰之力。”望着刚刚埋进坑里的又一副臂甲,许阳的声音异常低沉:“可这些断了子嗣苗裔的英烈,终究是断了信仰之力的加持。或许这也算是最后的解脱吧!”
极远处的城墙上,黑衣甲士执刀而立,即使轻如雪片,也丝毫不能加诸己身。他们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也就不怕再死一次。
可活着的人啊,先人如此,吾等后辈,怎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