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傍晚波光粼粼,货轮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沉闷而悠长。林雅站在堤岸栏杆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铁栏杆上的锈迹。
等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再次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
\"你来了。\"她轻声说。
陈志远站到她身旁,白衬衫的袖口被江风吹得微微鼓动。他手里那束野花已经有些蔫了,紫色的花瓣边缘开始卷曲。\"嗯,你说有话要跟我说。\"
林雅侧头看他。夕阳给志远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浓密的眉毛下,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哥哥为了帮她捡掉进厂区排水沟的铅笔盒,弄得浑身湿透,也是这样红着眼睛却强装没事的样子。
\"我决定去德国。\"林雅直接说道,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陈志远的肩膀明显僵硬了一下,但他很快调整呼吸,转过头直视她:\"为什么?\"
江水拍打着堤岸,发出有节奏的哗哗声。林雅望向远处江面上来往的船只,组织着语言。
\"我小时候在厂区废料堆捡的总能捡到那些外国纺织样本\"她终于开口,\"那些色彩和质地,我当时都觉得神奇。现在我知道了,那是德国1972年的产品,而我们的车间还在用五十年代的老机器。\"她转过头,眼神坚定,\"志远,如果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
陈志远的表情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他松开手中的野花,任其被江风吹散几片花瓣。\"那我呢?\"他的声音沙哑,\"我们之间...就什么都不算吗?\"
林雅的心揪痛起来。她伸手想碰他的手臂,却在半空中停住,缓缓收回。\"正因为在乎你,我才不能带着遗憾和你在一起。\"她艰难地说着每个字,\"而且...我们本来也没结婚。如果我去德国后,你遇到合适的...\"
\"林雅!\"陈志远突然提高音量,引来不远处几个散步人的侧目。他咬着牙压低声音:\"你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说这种话?我们这段时间的接触,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值一提?\"
\"不是的!\"林雅急得眼眶发热,\"正因为我珍惜你,才不能耽误你。德国一去至少两年,我不能自私地要求你等我...\"
\"你连问都没问过我愿不愿意等!\"陈志远一拳砸在栏杆上,铁锈簌簌落下。他的眼眶红了,\"你早就决定了是不是?从收到那封邀请函开始,你就没想过留下,对不对?\"
林雅被他话语中的痛苦刺痛,却无法否认。是的,在内心深处,她早已做出选择。只是面对父母的反对,面对志远的深情,她不得不反复审视这个决定。
\"志远,\"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在纺织厂值夜班吗?等到冬天特别冷,老织机总是出故障。\"
陈志远沉默地点头,眼神依然痛苦。
\"后面张师傅修了整整三小时,手上全是机油。\"林雅继续道,\"当时他说,'要是能有好机器,咱们工人就不用受这罪了'。\"她深吸一口气,\"现在我有机会去学那些'好机器'是怎么造出来的,你们难道不为我高兴吗?\"
\"那不一样!\"陈志远激动地打断她,\"学技术可以去广州,去北京,为什么非要去资本主义国家?你知道那有多危险吗?我叔叔——\"
\"你叔叔的事是特殊时期的悲剧!\"林雅忍不住提高声音,\"现在报纸上已经说了要引进国外先进技术。陈教授说,国家派留学生出去就是为了改变我们落后的面貌!\"
\"陈教授陈教授!\"陈志远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讥讽,\"你认识他才多久,就这么相信他?他了解现在的政治风向吗?他能为你的安全负责吗?\"
林雅被他的态度震惊了。接触这段时间,志远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那个总是温和笑着,处处维护她的男孩,此刻眼中满是愤怒和恐惧。
\"志远,\"她强忍泪水,\"你到底是担心政治风险,还是...只是不想我离开?\"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入两人之间。陈志远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江风突然变大,将他手中剩余的花瓣全部卷走,散落在浑浊的江水中。
良久,他颓然靠在栏杆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都有。\"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林雅感到一阵心痛,却也有种奇异的释然。至少,他们终于开始说真话了。
\"我叔叔从苏联回来那年,我才六岁。\"陈志远突然说起往事,眼睛盯着江面,\"他给我带了套木制玩具,是能拼成克里姆林宫的那种。我高兴得睡不着觉。\"
林雅静静听着,知道他那个\"消失\"的叔叔的事情给他留下了太大的阴影。
\"一周后,红卫兵冲进我们家,把那套玩具砸得粉碎。\"陈志远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们说每块木头上都藏着苏修特务的密码。叔叔被拖走时,还穿着那件印有莫斯科大学标志的衬衫。\"
一滴泪水从他坚毅的脸庞滑落,林雅的心揪成一团。
\"三个月后,他们在郊外的水沟里找到叔叔的尸体。官方说法是'畏罪自杀',但我爸偷偷去看过...那根本不是自杀能造成的伤痕。\"
陈志远终于转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小林,你以为时代变了,可谁能保证历史不会重演?那些伤痕,那些仇恨,真的那么容易消失吗?\"
林雅无言以对。她伸手握住志远颤抖的手,这次他没有推开。他的手掌冰凉,掌心还有刚才砸栏杆留下的红印。
\"我明白你的恐惧。\"她轻声说,\"但如果每个人都因为过去的阴影而止步不前,我们的国家要怎么进步?\"她指向江对岸正在建设中的工地,\"你看,上海都在变,为什么我们不能变?\"
陈志远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浦东那边,几台高大的起重机正在作业,远处传来打桩机有节奏的轰鸣——这座城市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改变着面貌。
\"我害怕失去你。\"他终于说出最深的恐惧,声音脆弱得不像平日的陈志远,\"不管是政治风险,还是...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见识了更大的世界,还会记得我们这个小厂吗?还会记得...我吗?\"
这个告白如此赤裸,让林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原来他们都有所顾虑。只是她选择冒险前进,而他选择固守原地。
\"志远,听我说。\"她擦去泪水,直视他的眼睛,\"我去德国,不是为了逃离什么,而是为了带回来什么。无论走多远,纺织厂永远是我的家,而你...\"她哽咽了一下,\"永远是除了我家人之外,最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