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垣深处,一片星河凝聚而成的道韵水池无声流转。
英布跪在池畔坚冷的星晶石面上,一身新换的银甲依旧难掩由内而外的衰败气息,胸甲覆盖下的心口处,那道紫黑爪痕被仙法强行封住,却如同活物般在皮肉下微微蠕动。
他头颅低垂,虬结的手死死攥在膝头,粗粝的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响。
指节泛白,指缝里是洗刷不尽的血腥铁锈气,连同墨蛟湾那噩梦般的黑鲎毒雾钻入骨髓,又化为眼底粘稠的怨毒与不甘。
“大人!”英布猛地抬起头,赤红眼珠裹满血丝,如同重伤发狂的猛兽,死死盯着池畔那道流淌星辉、模糊不清的高渺身影。
“天河水师…那是您亲自从星骸废墟里拉拔出来的心血!是您钉在混沌之眼的楔子!整整三万…不,现在不足两万八千的活种…还有船坞、兵甲、秘库…都…都让那姓吴的窃据了!”
声音嘶哑破裂,带着肺腔深处的血腥气。
他想起了镇渊号前跪满甲板的那些陌生面孔——断臂的汉子、枯槁的老卒、瘸腿的尉官!那些曾被他们驱如猪狗去清淤送死的渣滓!如今竟披挂星纹甲,占据了副督、都尉的要位!
他英布近千年打熬的心腹嫡系,那些精锐营的袍泽兄弟,如同被无形巨口精准吞噬,连尸骸都填了那墨蛟妖涡!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让那空降的杂种…把天河…彻底变成太初仙王的猎场?!” 英布喉咙里滚出悲愤的低吼,脖颈青筋狂跳,“末将…不服!咽不下这口气!”
星辉凝聚的水池旁,紫微仙王的虚影在亿万星辰明灭中徐徐变幻、流淌。
流溢出的意志并未投向血溅重瞳的英布,反而沉寂如亿万载星河古脉,只在英布嘶吼至极致停顿的刹那,方有无边星尘般低语垂落:“天河之水,掀得了浪,翻不了天。”
冰冷,空旷,不沾情绪。
池中星辉微微荡漾,那模糊的轮廓似乎侧首,投来一丝微不可察的目光。
这目光穿透英布甲胄,扫过那狰狞爪痕下紫黑怨煞沸腾的魂魄核心。
“你道韵根基,被他借古妖邪爪污了本我烙印。”紫微的声音如星轨碾磨,“先去‘归墟星潭’,洗炼妖煞怨毒。天河…终究姓紫微。”
嗡——!
星池猛地光流大作!一道纯净得如同宇宙创生时第一缕星璇般的紫色光柱轰然垂落,瞬间吞没英布身影!
光柱中似有亿万星辰虚影盘旋挤压,带着至高无上的霸道力量,直接涌入英布的神魂血肉深处!
英布魁伟身躯猛地抽搐僵直,口鼻耳目瞬间爆出粘稠腥臭的紫黑浊血!
那浊血甫一离体,便被星辉灼为恶臭青烟消散!
“呃…啊啊——!” 极致纯净与极致污秽在灵魂层面的绞杀,令他爆发出非人的惨嗥,远比墨蛟湾受创时惨烈百倍!
七窍流出的污黑血痕中,隐隐可见细若游丝、扭曲挣扎的万足鲎虫妖影!
光柱只存一瞬便骤然收敛。
星池依旧平静流淌,池畔只留下瘫软如泥、浑身剧烈战栗的英布。
身上新甲再无污迹,唯胸口爪痕褪去紫黑,留下惨白死寂的印子。
他脸上那狂怒、悲愤、怨毒尽数被冲刷成一片失魂的茫然,惨白如纸,如同刚被重塑的泥胎木偶,灵魂深处的最后一点反抗印记亦被星辉焚尽。
唯有额角发际处,一滴汗水悄然滑落,竟是深邃如墨的乌黑色!
“多…多谢大人再造之恩…”英布嘴唇哆嗦着,伏地叩首,眼珠空洞再不敢抬。
紫微星影不再看他,只余那道亘古运转的意志悄然弥散于浩渺星池深处,只留下几不可闻的、仿佛预言星辰轨迹的低语:“尚有数载蛰伏…”“……好戏,方可启幕。”
镇渊号巨舰舰首,青铜撞角上穿刺的巨大黑鲎残骸已干瘪如朽木,墨绿腥液在混沌罡风吹拂下冻结成霜。
甲板不复往日死寂。
一队队披挂古旧、甚至甲片缺失不齐却眼神锐利的水兵昂首踏过沾染血泥的地砖,沉闷的脚步压住了天河永不停歇的怒涛声。
新提拔的旗官腰挂铜牌——那是前任银甲亲卫督尉才有资格佩的“星沉符”;掌舵处矗立的换了一个气息沉稳如礁石、却瞎了左眼的疤脸汉子(人称“独眼彪”);甲板上一列清淤卒正费劲地搬运着巨大的混沌兽骨,带头的竟是个跛了右腿却筋肉虬结如老树根的铁匠!
“大帅手令!自即日起,‘震雷营’划归‘清淤三都尉’混江虫节制!” 传令兵嘶哑的宣告响起,将一块缠绕雷纹的铁牌重重拍在一位原陷阵营千夫长胸口!
那千夫长身披银甲,制式法宝光华闪耀,腰牌上犹有“陷阵”二字划痕未消,却被一个满脸褶皱、拄着骨铲的老卒取代!
千夫长脸色阵青阵白,看着迎面走来、独臂按刀、疤痕狰狞的混江虫,嘴唇嚅嗫半晌,终究在对方那凶悍如混沌孽兽般的逼视下颓然低头。
船楼最高处的观星台(实为了望妖涡的死角)被改成了简单的帅案。
吴通踞坐,面前一方粗糙石案上摊开数卷新绘阵图。
断臂混江虫单膝跪于案前下首,腰悬雷牌,另一侧立着气息愈发沉凝如古刃的独眼彪。
角落里,抱布囊的老卒小心地展开一卷染着油渍与墨迹、字迹歪扭的花名册——其上密密麻麻,皆是新擢升伤残尉官、清淤老卒的诨号本名!
“墨蛟湾妖涡三百里外,水妖骸骨阵残留的煞眼需三百清淤卒携‘沉渊石’镇压!谁敢领军?”独眼彪那只独眼扫过石案前几个面孔。
“某去!”瘸腿铁匠猛地捶胸站出,身后立刻站起二十余个眼神凶狠、同样身带残疾的汉子。
他们曾是舰船龙骨匠,终日与腐蚀毒液为伍,不属任何阵营,如今也腰缠杂色令牌。
“舰首混沌苔孽滋生,‘焚妖膏’炼制缺一味‘蚀心花’毒浆汁液!此物产自葬王涡侧峰礁岛!”混江虫独臂一指海图上险地。
一个枯瘦如柴、气息阴冷、原只是个伙头营掌勺的老卒沙哑接口:“老朽识路!手下十几个兄弟…不怕死!”
令行如火!虽装备破烂、气息驳杂,一道道凶悍中透着劫后余生的命令却迅速传出。
甲板不再有喧嚣混乱,一种凝练到带着血腥气的秩序,正压过混沌海啸在这破烂巨舰上扎根!
干将立在属于他的副帅舰舱舷窗内。
手指紧抠着冰冷的星铁窗沿,骨节青白。
窗外镇渊号那股凝练的、带着草根腐烂与新鲜血腥混杂的铁流,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刷过他的眼珠。
那些曾被英布和自己视作垃圾的、挣扎在污泥里的蛆虫,此刻竟披上了象征权力的粗陋铁甲!
而自己残存的旧部,如陷阵、天枢残留的那几船精锐,分明看见自己,却也只是远远抱拳微躬,脚步绝不停留!
舱门阴影无声滑开,一个身着银甲(甲上还留有英布旧部徽记)的亲卫战将踟蹰而入,声音压得极低:“将军…左卫营那边刚换了主簿,是咱们当年埋的钉子…递来消息,那姓吴的…似乎在密查第七任元帅沉入葬王涡前…留在帅舰秘室里的…几道残破阵盘…”
干将身躯陡然绷紧如弓弦!如同最隐秘的毒疮被挑破!
他猛地转头,窗外的星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眼神深处,冰层被无形的力量狠狠碾碎,剧毒的黑潮疯狂翻涌!
那几道与紫微星辉同源的阵盘…若落到吴通手里…他不敢往下想!
“知道了。”干将声音阴冷刻骨,挥手屏退亲卫。
他缓缓转身,走向内舱更深的黑暗。
舱门闭合,将窗外那凝练铁流带来的压迫与那蠢蠢欲动的“阵盘”阴影一同隔绝。
只有窗框缝隙里,渗入一丝天河的呜咽,如同巨兽在深渊下喘息。
天河之浪,拍击着镇渊号如山的黑色船帮,污浊的水花溅起又落下。
舰首那锈迹斑斑的撞角沉默地刺向前方翻腾不息的混沌雾障,而更远处,葬王涡中心那吞噬星辰的巨大漩涡似乎正微微张开幽深的巨口,无声旋转,等待着下一个饵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