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黎明将至但尚未破晓的时刻,总有一丝清脆的声音划破混沌的黑暗。这声音起初是短暂而轻柔的,仿佛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周围的世界;然而,转瞬之间,它却如同银簪子一般,猛然刺破东方那片鱼肚白的天空,高亢而激昂地响起。
随着这声啼鸣,屋檐角上堆积的积雪开始簌簌地震落,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扰。而那悬挂在瓦当上的冰锥,也似乎感受到了这股力量,沁出了细密的水珠,晶莹剔透。
这亘古不变的啼鸣,穿越了三千多年的历史长河,如同那古老的竹简一般,承载着岁月的痕迹。它最终落在了我的枕边,那股《郑风》中所描绘的草木香气,依然萦绕在这声音之中,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女曰鸡鸣》中那声催促,宛如蘸了蜜一般,甜润而婉转。红烛的余烬在罗帐上摇曳,映出一片朦胧的光影。女子轻轻地推醒身边贪眠的良人,柔声说道:“你看,启明星都已经亮了呢。”
然而,男子却似乎并不愿意离开这温暖的被窝,他翻身揽住锦衾,嘴角挂着一抹浅笑,指着窗外说:“哪里是什么启明星,分明是草丛间飞舞的流萤呀。”
这样的对话,充满了小儿女之间的痴缠与亲昵,比起《关雎》里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典雅,更显得贴近生活,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遥想当年,周朝乡野间的雄鸡,或许也喜欢站在桑树枝头,抖落那如彩缎般绚丽的羽毛,悠然自得地俯瞰着茅舍里的新妇。只见那新妇轻盈地挽起如瀑的青丝,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揉进了袅袅升起的炊烟之中。
待到陶渊明笔下,鸡鸣便浸透了露水气。五柳先生荷锄归来,荆扉上落着几瓣残菊,篱笆外散养的家禽正踱着方步。这该是只黄褐色的柴鸡,冠子像揉皱的枫叶,爪子沾满春泥。它从不为谁司晨,只在豆架瓜棚下自在觅食,偶尔振翅惊飞菜粉蝶,倒吓落了陶潜手中的酒葫芦。东晋的鸡鸣里,晃着新酿的浊酒香。
而李贺总爱把万物都淬成剑。当他写下\"雄鸡一声天下白\",长安城头正悬着将坠的残月。中唐的雾气太重,需要裂帛般的啼鸣撕开阴霾。我想象那必是只玄色铁喙的巨禽,立在潼关箭楼最高处,每声长啸都震得黄巢残旗猎猎作响。千年后维新志士谭嗣同临刑前,是否也听见这般穿云裂石的鸡鸣?血色浸透的戊戌年秋天,菜市口的石板缝里,确有几声雏鸡似的啁啾在发芽。
忽而想起祖家少年。并州寒夜该是泼墨般的浓黑,剑穗上的红缨冻成冰琉璃。当第一声鸡啼刺破铁幕似的黑暗,祖逖与刘琨相视一笑,中衣未系便抢着去院中舞剑。青铜剑刃劈开霜气,在黎明的微光里划出银亮弧线。那些年北方的鸡鸣总掺着胡笳,却让南渡衣冠的骨头铮铮作响,竟比建康城的钟鼓更清越。
清晨,我像往常一样进行晨跑,路过学校时,听到墙内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这声音与远处传来的鸡鸣声相互呼应,仿佛是一场美妙的和鸣。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颜鲁公的那句名言:“三更灯火五更鸡”。这句诗原本是写在麻纸上的,墨色浓郁,蕴含着金石之气。此刻,朝阳正缓缓爬上学校屋顶的琉璃兽吻,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棂,映照在年轻的面庞上,让我不禁想起北宋时期太学生们晨读的场景。那时的汴京御街,报晓的鸡人会准时唤醒沉睡的城市,而太学生们则在晨光中开始一天的学习。
千年的科举制度虽然碾碎了无数人的青春,但它也在鸡鸣声中托起了范仲淹的忧国忧民之心,王安石的青苗变法之梦。如今,电子钟已经取代了古老的更漏,但五更天的灯火依然照亮着那些相似的眼睛。那些在单词和公式的海洋中艰难跋涉的身影,不正是新时代的闻鸡起舞者吗?
他们在晨曦中努力奋斗,追逐着知识和梦想。尽管时代已经变迁,但那份对学习的执着和对未来的期许,却从未改变。
回到家,我缓缓推开窗户,极目远眺。城市的天际线在远处若隐若现,已泛起一抹淡淡的蟹壳青色,仿佛被一层轻纱笼罩着。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电子合成的鸡鸣声,那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呆板得如同一个错位的音符,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这阵鸡鸣声,让我突然想起了外婆家的那只芦花鸡。它总是喜欢站在磨盘上,悠然自得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稻花的香气,那是一种质朴而温暖的味道。
最后一次见到它,是在霜降前夜。那晚的月光如水,将它的鸡冠染成了玛瑙般的红色,它站在院子里,对着我住的西厢房长啼了三声,那声音清脆而悠长,仿佛在与我告别,也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农耕时代的黄昏的落幕。
茶凉了,晨光漫过紫砂壶上镌刻的《兰亭序》。恍惚听见王羲之当年与友朋曲水流觞时,是否也有山鸡在兰渚岩间啼转?那些散落在典籍里的鸡鸣,原是一串文明的密码,从《诗经》的河洲,经陶渊明的东篱,李贺的潼关,祖逖的冰刃,最终凝成砚台边的晨钟。此刻书案上的台灯犹亮,像未归巢的启明星——原来每个时代破晓时分,都有不肯安眠的灵魂,在鸡鸣声里点燃自己的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