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室之内,死一般的寂静被一声压抑的闷哼打破。
“噗通。”
那声音很轻,却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那是一道虚影在耗尽了所有力气后,重新跌回身体的声音。
紧接着,被钟琉璃和辩机护在中间,那具如同风干千年树枝般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有无形的、狂暴的电流蛮横地穿过了每一寸干涸的经脉。他那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眼白之上,密密麻麻的血丝如同蛛网般瞬间布满,瞳孔涣散无光,似乎整个人的神魂,都还遗失在另一场延续了八千年的、无边无际的噩梦之中,无法归位。
“师弟!”
一直将全部心神都系于他身上的钟琉璃,第一个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双手死死地抓住云逍那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臂,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阻止怀里这具轻飘飘的身体随风散去。
“云逍!”
“云施主!”
辩机和老者也同时将目光投了过来,辩机那张一向带着几分慵懒和腹黑的俏脸上,此刻写满了凝重与关切。而高老庄的老者,那双承载了千年风霜的浑浊眼眸里,更是爆发出一种混杂着极致紧张与微弱期盼的复杂光芒。
守在台阶入口处的凌风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脖子伸得老长,要不是被辩机之前下了死命令,他恐怕早就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他只能死死攥着剑柄,紧张地盯着里面的动静,连呼吸都忘了。
“咳……咳咳……咳咳咳!”
云逍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他那早已干瘪的肺给硬生生咳出胸腔。他没有吐血,不是因为伤得不重,而是因为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一滴多余的液体可以供他如此奢侈地挥霍。他咳出的,只有一阵阵滚烫、干涩、带着铁锈味的气流。
“师弟你怎么样?你别吓我!”钟琉璃彻底慌了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想学着凡人那样,笨拙地给他拍背顺气,可手抬到半空,却又僵住了,生怕自己这没轻没重的巴掌,会直接把师弟这脆弱的骨头架子给拍散了。
“死……死不了……”云逍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片最粗糙的砂纸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显得无比艰难。他艰难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暂时还活着。
他的眼神,花了足足十几个呼吸的漫长时间才重新聚焦,瞳孔里渐渐映出了钟琉璃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然而,他眼底深处那股子如同实质般的震撼与悲凉,却浓郁得化不开,仿佛经历了一场比死亡更深刻的洗礼。
刚才那短短的一瞬,对他而言,却是一场没有尽头的酷刑。他像是在一个封闭的、无法快进的影院里,被强行按在座位上,观看了一场片长八千年、没有一句台词、却充满了无尽悲欢离合的超高清VR电影。主演,是净坛使者猪八戒。导演,是那个藏在幕后的古苏。而他云逍自己,是那个被迫坐在第一排、连爆米花都没得吃的倒霉观众。
后劲太大了。大到他现在都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连同神魂一起,还飘在那片血色的天空下,没有完全落回地面。
“云施主,你……看到了什么?”老者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一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的颤抖和孤注一掷的期盼。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云逍却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缓缓地、艰难地闭上了眼睛,将刚刚回归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神魂,再一次,也是更彻底地,沉入了自己那片早已化作战场的丹田气海。
现在不是开新闻发布会、分享观后感的时候。
电影的男主角,还在他肚子里砸墙闹革命呢。
神魔监狱之内,景象比他离体之前更加狂暴、也更加绝望。
如果说之前八戒的状态,是因被欺骗而产生的“愤怒”,那么现在,在他亲眼“看”过那被扭曲的真相之后,这种愤怒已经升华、或者说堕落成了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毁灭”!
那顶天立地的巨大魔影,正被辩机留下的、如同金色锁链般的佛力死死捆住。但他却像一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洪荒凶兽,疯狂地用自己的头、用自己的拳头、用自己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那由心剑之力构成的神魔监狱栅栏。
“轰!”“轰!”“轰!”
每一次撞击,都让整个丹田气海为之震颤,让云逍的神魂跟着一阵抽搐。
他的恨意,不再指向外界那个满嘴谎言的古苏,也不再指向那个强行介入的、佛法高深的辩机。
他所有的恨,都指向了他自己,指向了这个不公的世界,指向了那段让他痛苦了八千年的、可笑的宿命。
他恨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爱人香消玉殒。
他恨大师兄的冷酷无情,那根金色的铁棒,打碎的不仅仅是翠兰的身体,更是他心中最后一丝的光明。
他恨师父的虚伪与抛弃,西行之路,到头来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更重要的,他恨自己像个傻子,被这滔天的恨意蒙蔽了双眼,持续了八千年之久!
“老猪!冷静!冷静你个棒棒锤!”云逍的神魂缩在监狱的一个角落里,对着那已然陷入自毁倾向的发狂魔影,疯狂地进行着精神层面的喊话,“你他妈的被人当猴耍了八千年,现在总算知道真相了,结果你干嘛?你搁这儿自残啊?你这是典型的受害者有罪论!你还在为骗子设计的剧本流眼泪,你对得起自己的智商吗?”
“pUA!这是典型的pUA!古苏那个老王八蛋就是个顶级的情感操控大师!他知道直接告诉你真相没用,所以他用最残忍的方式让你‘自己看到’,就是要让你陷入这种自我否定的情绪黑洞里!从而更方便他收割你的负面情绪!”
云逍急得口不择言,上辈子在网上看到的那些心理学名词全都冒了出来。
“吼——!”
然而,回应他的,依旧是更加狂暴的魔气和一声充满了杀戮与毁灭意志的咆哮。
很显然,这位“租客”已经彻底锁死了房门,拔了网线,不听任何劝告。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
“没用的。”
外界,辩机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她脸色凝重地对身旁的钟琉璃和老者说道:“他已经陷入了最深层次的心魔,这种由无尽悔恨和自我厌恶交织而成的心魔,比单纯的仇恨更加可怕。任何言语,任何道理,都无法触及他的神智。云施主的神魂刚刚回归,本就极度虚弱,再这样下去,他会被八戒这股自毁的魔念活活撕碎,同归于尽。”
钟琉璃一听,小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她抓着云逍的手臂更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那怎么办?小光头你快想想办法啊!你不是专业对口的吗?”凌风在门口急得团团转,恨不得撸起袖子冲进来帮忙。
“我能有什么办法?”辩机罕见地爆了句粗口,显然也感到了棘手无比,“我是佛门弟子,不是情感调解员!我又不是他老婆,还能用爱感化他不成?这情况,比刚才还麻烦!”
她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除非……能将云施主看到的‘真相’,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直接‘灌’进他的脑子里!让他被迫接受!”
“灌进去?怎么灌?”凌风追问。
“不知道。”辩机疲惫地摇了摇头,“神魂层面的事情,玄之又玄。这等于要强行修改一个已经固化了八千年的核心程序代码,稍有不慎,就是机毁人亡。难度比让他当场立地成佛还大。”
石室内的气氛,再一次降到了冰点。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甚至开始感到绝望之际,云逍的意念,却在他自己的识海里,变得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
跟一个已经进入自我毁灭程序的疯子讲道理,是行不通了。
这个老赖租客,不仅欠了八千年的房租,还在家里天天搞拆迁,砸承重墙,现在更是连物业和心理医生的电话都不接了,一心只想拉着整栋楼一起完蛋。
对于这种冥顽不灵的家伙,只能用点物理手段了。
或者说,用只有云逍才能使用的,“玄学”手段。
“八戒,你听好了。”云逍的神魂忽然不再躲闪,他缓缓地、坚定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直面那咆哮肆虐的魔影,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我不管你曾经是什么威风八面的天蓬元帅,也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怨气冲天的净坛使者。现在,你住的是我的房子,就得守我的规矩。”
“今天,我就给你来一次强制性的思想品德教育,免费的,不用谢。课程名称叫做——论一个优秀租客的基本素养。”
话音落下,云逍那虚幻的神魂之上,陡然浮现出了一段极其清晰、稳定、却又充满了无尽悲凉与决绝的画面。
那正是他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从“镇魔井”里拓印出来的、最核心、最完整的记忆烙印!
他要做的,不是“劝说”,不是“开导”。
而是“覆盖”!
就像电脑中了病毒,直接重装系统!就像手机卡顿,直接恢复出厂设置!
“你想干什么!”
那疯狂的八戒魔影,似乎终于从云逍身上察觉到了一丝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极度危险的气息。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眸子,第一次从无尽的疯狂中,透出了一丝警惕和疑惑。
“给你看个好东西。”云逍的神魂脸上,扯出一个同样冰冷的笑容,“一个八千年前的老电影,3d ImAx沉浸版,片名我都给你想好了,就叫《你究竟被pUA得有多惨》。”
下一刻,云逍的神魂动了!
他携着那段完整的、散发着苍凉古老气息的记忆烙印,如同一颗划破黑暗、义无反顾的流星,主动撞向了八戒那庞大如山岳的魔影!
“你找死!”
八戒彻底暴怒!他没想到这个在他眼中弱小如蝼蚁的“房东”,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挑衅他的威严。无穷无尽的魔气瞬间沸腾,化作一只足以遮天蔽日的巨手,朝着云逍的神魂狠狠抓来!
这是一场从任何角度看,都毫无悬念的对决。
萤火之于皓月,蝼蚁之于巨龙。
然而,就在那魔爪即将触及云逍神魂的刹那,云逍神魂之外包裹着的那段记忆烙印,猛然爆发出了一股极其特殊、极其根源的气息。
那是……高翠兰最后的回眸。是高老庄的泥土芬芳。是那片生他养他的土地,最本源、最亲切的气息!
这股气息,对于八戒的神魂来说,拥有着一种血脉相连的、至高无上的“权限”!
这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烙印,是一种无论他成佛还是成魔,都无法磨灭的归属感。
他那足以撕裂一切法则的魔爪,在触碰到这股气息的瞬间,竟然……就那么硬生生地、不受控制地,迟滞了万分之一刹那。
就好像一个离家多年的游子,无论在外如何风光、如何落魄,当他重新踏上故乡土地的那一刻,内心总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柔软。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瞬息。
而神魂层面的对决,更是如此。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云逍的神魂,携带着那份不容置疑的“家乡的信”,狠狠地、不容分说地,印在了八戒魔影的眉心!
“嗡!”
八戒庞大的身躯如同被万钧雷霆正面劈中,剧烈地颤抖起来。
紧接着,他的识海深处,那段被他尘封、被古苏扭曲、被他自己用仇恨强行遗忘了八千年的真实记忆,如同冲破了千年大坝的洪水,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轰然爆发!
他“看”到了。
他清晰无比地“看”到了,高老庄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之下,皮肤深处蠕动的黑色虫豸。那些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的乡亲,在转身之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只有对血肉的贪婪和不属于人类的、冰冷的邪恶意志。
他“看”到了。
他看到他最心爱的翠兰,在他被魔物围困,即将被彻底同化的前一刻,笑着吻干了他的眼泪,然后决然地,将那万恶之源的魔物核心,引入了她自己那纯净无瑕的身体。
“刚……刚鬣……”
“别……别为我难过……他们……他们不是人……整个村子……都是怪物……”
“我也……快要变成它们的一员了……那个东西……就在我身体里……”
“只有……只有杀了我……才能毁掉它的核心……”
“大师兄……大师兄他……快到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刚鬣,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他“看”到爱人最后那个凄美的、带着无尽爱恋与不舍的吻,以及吻别之后,那让他心碎了八千年的、决绝的眼神。
他“看”到了。
他看到那个一向冷漠、视清规戒律如天条的大师兄,在挥出那惊天动地、毁天灭地的一棒时,那双金色的、仿佛燃烧着火焰的瞳孔中,倒映出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他自己那张写满了惊恐与绝望的脸。
他“看”到,大师兄在毁掉魔物核心之后,在那漫天血雨之中,默默地、孤寂地转身,那落寞得仿佛被整个三界神佛都遗弃的背影。
最后,他“听”到了。
他终于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句被他自己的咆哮、被狂暴的恨意、被八千年的岁月尘埃所掩盖了的、轻如风语的叹息。
“师弟……对不住了……”
“轰——”
八戒的识海,在这残酷而温柔的真相面前,彻底崩塌了。
那支撑了他八千年,让他不至于在无尽的痛苦中彻底消亡的、如同擎天之柱般的恨意,在这真相的洪流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它寸寸断裂,节节破碎,最终,化为了漫天的齑粉。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不是被抛弃了。
原来,翠兰不是被大师兄杀死的。
原来,大师兄那毁天灭地的一棒……不是在杀人,而是在救我。
八tmd千年啊!
我像个傻子一样,恨错了人,信错了鬼,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里,疯了八千年!
我把拼了命救我的人当做不共戴天的仇人,把真正导演了这一切悲剧的凶手当做无关紧要的旁观者!
我……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噗通。”
神魔监狱之内,那顶天立地的巨大魔影,仿佛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精气神,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
他那张英武绝伦、却被魔气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上,两行漆黑如墨的泪水,如同两条小河,缓缓滑落。
那泪水,蕴含着太多的东西。
有悔。
有恨。
有对爱人的无尽思念。
有对师兄的无边愧疚。
还有……对自己这八千年来的、愚蠢至极的、深深的厌恶。
黑色的泪水,一滴,落在由辩机佛力化作的金色地面上,佛光黯淡,发出一声悲鸣。
一滴,落在他自己周身燃烧的魔焰上,那足以焚烧万物的魔焰,竟如同遇到了克星,瞬间熄灭。
外界。
石室之中。
“噗!”
一直紧闭双眼的云逍,猛地张开嘴,喷出了一大口黑色的淤血。
这口血,腥臭无比,带着浓郁的魔气和怨念,落在地上,竟将坚硬的青石板都腐蚀出了一个个小坑。
但这口血喷出之后,云逍整个人的气息,却像是卸下了万斤重担,一下子变得顺畅了许多,他那干枯的脸上,甚至都奇迹般地,回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色。
“师弟!”钟琉璃惊喜交加地叫道。
“成功了?”辩机的眼中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光芒,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从云逍体内反馈回来的那股狂暴的、毁灭性的魔念,正在以一个惊人的速度消退、平息。
只有那位高老庄的老者,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云逍,苍老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在等待,等待着那个最终的审判。
云逍没有理会众人的呼唤,他依旧闭着眼,所有的心神,都还集中在自己的丹田之内。
因为他知道,最关键的,也是最考验演技的时刻,到了。不,是最考验八戒真情流露的时刻,到了。
他看到,跪倒在地的八戒,在经历了漫长的、死一般的沉寂之后,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脸上的魔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那双漆黑如深渊的眸子,也渐渐恢复了昔日天蓬元帅的、清澈而深邃的模样。
虽然,那清明之中,此刻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悔恨、与无法言说的自我厌恶。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看着这双曾经执掌天河水军、曾经为爱人梳理长发、也曾经被魔气沾染、差点击碎师父佛光的手,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就是这双手……
就是这个他,在古苏那个混蛋制造的虚假幻境中,将滔天的恨意,毫无保留地发泄在了师父和师兄的虚影之上。
“我……我……”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像一个在无边苦海中溺水了八千年的人,想说什么,却一个完整的字也吐不出来。
云逍看着他,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苍白的,甚至是一种讽刺。
心病,还需心药医。而他的心药,已经用最粗暴的方式,送到了。剩下的,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地、一刀一刀地,刮骨疗毒。
终于。
在一片足以让时间都凝固的死寂沉默之后。
那个跪倒在地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净坛使者,用尽了全身的、乃至神魂深处最后一丝力气,朝着记忆中大师兄转身离去的那个方向,重重地,磕下了一个头。
这一个头,磕得如此之重,如此之实。
大地轰鸣,整个神魔监狱,都为之剧烈震颤。
而后,一声充满了无尽悔恨与痛苦的、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八千年来的所有委屈与愚蠢都吼出来的哭喊,响彻了整个丹田气海。
“大师兄——!”
“俺老猪……”
“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