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内药香氤氲,炭火烘得人昏昏欲睡。
陈恪半倚在软榻上,身上搭着锦被,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刻意维持的苍白。
常乐坐在一旁,正用小银匙将温热的参汤仔细吹凉,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嘴边。
“嘶…娘子轻点,这手肘还是使不上力…”陈恪微微蹙眉,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目光却悄悄瞟向常乐。
常乐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手上动作却更轻柔了几分:“少来!太医说了,你这多是脱力淤伤,筋骨无碍,就是懒筋犯了,想赖着让人伺候!”
陈恪正要再“狡辩”几句,暖阁外传来急促却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管家周伯的声音隔着门帘响起:“伯爷,夫人,宫里来人了!是冯公公!”
暖阁内的气氛瞬间一变。
陈恪眼中那点刻意维持的虚弱和惫懒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而锐利的光芒。
他猛地掀开锦被,动作利落得完全不像个“重伤员”。
“快!更衣!”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常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愣,手中的银匙差点掉在碗里。
她看着陈恪翻身下榻,脚步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地走向衣架,那套绯色蟒袍早已被下人熨烫整齐挂在那里。
“你…你刚才不是还疼得动不了?”常乐看着他自己熟练地套上中衣,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欺骗”的嗔怒。
陈恪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回头冲她咧嘴一笑,那笑容狡黠而生动,带着几分少年般的顽皮:“此一时彼一时也!娘子,装病是门学问,该装时得装得像,该好时就得立刻好!”
他迅速穿戴整齐,绯色蟒袍衬得他身形挺拔,虽面色仍显苍白,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气度已重新凝聚。
他拿起玉带扣上,又仔细理了理衣襟袖口,动作流畅,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病恹恹的样子?
常乐看着他这副模样,又好气又好笑,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走上前替他最后整理了一下领口,指尖轻轻拂过他肋下淤青的位置,低声道:“冯保亲自来,必是皇爷急召。你…小心些。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这‘装病’的冤家!”
她眼中是藏不住的担忧和爱意。
陈恪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眼神温柔:“放心,我心里有数。”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背影沉稳如山。
靖海伯府·前厅
冯保一身内廷大太监的蟒袍玉带,并未落座,而是背着手站在厅中,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厅内陈设,脸上带着一丝惯有的、看不出深浅的笑意。
他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太监。
陈恪快步走入前厅,脸上已换上一副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强撑”精神的恭敬:“冯公公!劳您久等,失礼了!”
他微微躬身,动作间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牵痛”。
冯保闻声转身,脸上瞬间堆起热络的笑容,快步上前虚扶一把:“哎哟我的靖海伯!快快请起!您这身子骨要紧,可千万别多礼!”他上下打量着陈恪,眼中精光一闪,口中啧啧有声:“看伯爷这气色,比前两日可好多了!皇爷在宫里还念叨呢,说靖海伯此番劳苦功高,又受了伤,定要好好静养些时日,万不可再劳神。可您瞧瞧,这满朝文武,少了您这根定海神针可不行啊!这不,皇爷今日才召您进宫议事,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和倚重!”
陈恪心中了然,冯保这番话,既是传达圣意,也是点明此次召见的分量,更是在提醒他“皇恩浩荡”。
他脸上立刻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激动”的微颤:“皇恩浩荡!臣陈恪,万死难报!些许小伤,何足挂齿!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效力,乃臣之本分!公公稍待,容下官即刻随公公入宫面圣!”
他这番“感念皇恩”的姿态做得十足,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冯保身后那两个看似恭敬的小太监。
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严嵩、徐阶或者其他势力的眼线,但他深知,在这紫禁城内外,演戏必须演全套,连自己都要骗过,才能骗过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
精舍内,沉水香袅袅,气氛却远不如香气那般平和。
嘉靖帝依旧一身素白道袍,盘坐于云床之上,双目微阖,手中捻着一串玉珠,仿佛超然物外。
但下方肃立的几位重臣之间,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硝烟。
严嵩、徐阶、高拱、张溶、王忬等人分列两旁。
案几上摊着陈恪呈上的、由兵部初步核验过的战功册和封赏建议。
争论的焦点,正是那份“不足以说服所有人”的功劳分配。
“……石镇岳,区区一游击将军,守土有责,城破殉国,固然忠烈,然其擅开城门在先,致使军民溃散,动摇军心,此乃失职!功过相抵之下,荫一子入国子监,已是格外开恩!如何能再追封伯爵?岂非赏罚不明?”一位依附严嵩的兵科给事中率先发难,矛头直指陈恪为石镇岳请功的部分。
“此言差矣!”英国公张溶须发戟张,沉声反驳,“石镇岳镇守密云十余载,若非他率残部死守断后,为靖海伯争取撤离时间,密云军民损失更巨!其最后殉城之举,感天动地!追封伯爵,乃彰其忠义,激励后来将士!何来赏罚不明?”
“激励将士?哼!”徐阶门下一位侍郎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若说激励将士,蓟辽总督王大人及时封锁隘口,断敌归路,方是此役收官关键!其功当为首功!靖海伯报功册上,似乎过于……简略了王总督的贡献?”
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王忬,暗示陈恪有独揽功劳之嫌。
王忬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并未急于开口。
他深知自己此战之功,陈恪在密报中已向嘉靖帝言明,此刻争辩反落了下乘。
严嵩则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老迈的沙哑,却字字诛心:“靖海伯亲冒矢石,力挽狂澜,其功自不待言。然,宣大总督杨顺,虽前有疏失,然其后率部‘勤王’,于通州合围亦有微功……功过相抵,降级留用,以观后效,方显朝廷宽仁之道。”
他这是在为杨顺开脱,试图保住严党在北疆的重要棋子。
高拱冷哼一声,正要反驳,精舍的门被无声推开。
“靖海伯陈恪觐见——”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陈恪一身绯色蟒袍,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脸色依旧带着一丝病容,但眼神清明,脊梁挺直。
他无视了那些或探究、或审视、或隐含敌意的目光,径直走到御前,撩袍跪倒:“臣陈恪,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陈恪身上,微微颔首:“陈卿平身。你伤体未愈,赐座。”
“谢陛下隆恩!”陈恪谢恩起身,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垂手侍立,姿态放得极低。
嘉靖帝捻着玉珠,淡淡道:“诸卿正在议功。陈卿乃此役督师,亲历战阵,于各将之功过,当有灼见。你且说说。”
陈恪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嘉靖帝在给他机会,让他亲自为这场争论定调,也是对他政治智慧的考验。
他目光扫过案上的功劳册,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诸位大人。此役大捷,实乃陛下天威庇佑,三军将士用命,非臣一人之功。臣所报之功勋,皆据实以陈,不敢有丝毫隐瞒或夸大。”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争论的焦点:“石镇岳将军,密云守将。城破之前,其确有处置失当之处,然其最终率三百死士,力抗数万鞑靼铁骑于城头,死战不退,直至全军覆没,为臣撤离军民、布置后手争取了宝贵时间!其忠勇壮烈,天地可鉴!臣以为,追封伯爵,非为石将军一人,乃为彰我大明将士守土卫国之魂!激励后来者,为国死战,虽死犹荣!”
他语气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让先前反对的声音一时哑然。
接着,他转向王忬,深深一揖:“至于蓟辽总督王大人,封锁隘口,断敌归途,乃此役收官定鼎之关键!若非王大人深明大义,及时出兵,鞑靼残部恐已遁入草原,后患无穷!臣在报功册中虽未详述,然心中对王大人之功,感佩万分!臣恳请陛下,厚赏王总督及蓟辽将士!”
王忬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微微颔首致意。
最后,陈恪看向嘉靖帝,声音诚恳:“至于臣微末之功,实赖陛下信任,将士用命,同僚协力。臣不敢居功,更不敢独揽。如何封赏,全凭陛下圣裁!臣唯愿此战之功,能泽被所有为国流血的将士,抚慰殉国英烈之忠魂,使我大明军心振奋,边患永靖!”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将自己的功劳主动稀释淡化,将最大的光环让给了死战的石镇岳和关键的王忬,既彰显了格局,又堵住了悠悠之口,更暗合了嘉靖帝希望平衡各方、安抚军心的意图。
嘉靖帝捻动玉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深潭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和欣慰。
陈恪的“识大体”,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成熟。
不争功,不诿过,知进退,顾大局,这才是他想要的“孤臣”,是他可以真正倚重的栋梁。
“嗯。”嘉靖帝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下方众臣,“陈卿之言,老成谋国。石镇岳忠勇殉国,追封靖北伯,谥‘忠烈’,荫一子世袭锦衣卫千户。王忬忬锁关有功,加太子少保,赏赐有差。其余诸将,兵部依陈卿所报,速拟条陈,论功行赏,不得延误。”
皇帝金口一开,争论立止。
“陛下圣明!”众臣齐声应诺。严嵩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徐阶面色平静无波,高拱、张溶、王忬则面露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