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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心窍深处,碑林如林。

数千块息壤玉碑矗立在灵脉星璇之上,高低错落,如同冰冷的石笋森林。每一块碑面都刻着清晰的名字,闪烁着或炽烈、或温润、或厚重、或锋锐、或死寂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翻书声“哗啦…哗啦…”永不停歇,如同亘古的心跳,是毁灭道痕的脉搏;而碑林中,绝望的呜咽、崩溃的哭嚎、愤怒的低吼、虚妄的狂笑、冰冷的死寂…种种因窥见自身命运分支而爆发的剧烈情绪,如同混乱的潮汐,与那翻书声交织、碰撞,形成一片令人窒息的精神泥沼。

灵脉山最后的火种,在这片映照着无数毁灭歧途的碑林中沉浮、挣扎。吴大勇蜷缩在一角,眼神涣散,裤裆的湿迹早已干涸,留下难看的印记,口中只剩下无意识的、细若游丝的“死…死了…”。钱小玉靠在冰冷的洞壁上,泪水无声流淌,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一下,仿佛还沉浸在至亲惨死的幻象中。孙有福被几个弟子死死按在地上,兀自手舞足蹈,对着虚空傻笑:“仙果…我的…都是我的…” 李青萍双目赤红,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布团,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王寒、陈寂、林霜三尊冰雕的玉碑,幽蓝寒气翻滚得愈发剧烈,碑面上冰川崩裂、冰原死寂、时空撕扯的幻影不断明灭,散发出令人心寒的衰亡气息。

整个地心窍,如同一个巨大的、行将就木的心脏,在绝望的痉挛中苟延残喘。命碑大阵映照出的,是沉沦的终点。

玄襄单膝跪在那座空无一字的灰白玉碑前,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强行窥探命碑大阵核心,引动阵力反噬,几乎撕裂了他本就布满裂痕的识海。剧痛如同亿万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神魂。他撑着冰冷的碑面,勉强维持着不倒,脸色惨白如金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剧痛。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翻涌的并非痛苦,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冰冷的灼热。他死死盯着碑林深处那片幽蓝寒气最浓郁、命运丝线最混乱的区域。

在那里,在那片象征着光阴蝉沉眠的冰封绝地边缘,在翻书道痕与命碑阵力交错的某个奇异节点上——一点微不可察、却顽强闪烁着冰冷纯粹生机的光点,如同无边黑暗中的一粒星火,一闪而逝!

游离于命碑之外!无名!

“无名者留碑,有碑者无名…”玄襄染血的唇齿间,再次溢出这句如同谶言的低语,带着一种勘破宿命的苍凉与决绝。这点游离于所有既定命运之外的微光,便是师父“盗天”真意在这片绝望泥沼中,为他、为灵脉山指出的唯一罅隙!唯一的生路,在碑林之外!在无名之处!

他必须抓住它!不惜一切代价!

玄襄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撕裂黑夜的闪电,穿透碑林的混乱光影,精准地落在洞窟边缘那两道身影上——冷月与苏半夏。

冷月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劲装,孤绝地立于阴影之中。她左侧脸颊的刀疤被寒玉冰魄叶暂时封印,重新化为一道暗红的、静止的刻痕。但她的眼神,比刀疤更冷,比昆仑万载玄冰更硬。她沉默地看着碑林中上演的众生悲相,看着那些在命运幻象中崩溃沉沦的同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唯有那紧抿的唇线,透着一丝深入骨髓的漠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是对命运?还是对这些沉沦者的脆弱?

苏半夏则站在稍远处,清冷的脸上带着丹房透支后的疲惫,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的孤星。她并未过多关注那些崩溃的弟子,目光反而在玄襄喷出的血迹、那无字灰白玉碑上的血痕、以及碑林中混乱交织的命运气息之间来回逡巡。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空气中捕捉着某种无形的药性轨迹,清冷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展,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演世界里。对于玄襄投来的目光,她似乎有所感应,缓缓抬眸,平静地回视。没有询问,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与等待。

无声的对视,在翻书声与绝望哀嚎的背景音中,完成了最后的确认与托付。

玄襄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带着血腥味刺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他强撑着剧痛,扶着无字碑缓缓站直身体。染血的道袍无风自动,一股沉重如山的威压混合着决绝的意志,猛地从他身上扩散开来,瞬间压下了碑林中所有的哭嚎、狂笑与低吼!混乱的洞窟为之一静,所有目光,无论是崩溃的、茫然的、还是绝望的,都下意识地聚焦到他身上。

“灵脉山道统,于此断绝前缘!”玄襄的声音嘶哑,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弟子的神魂深处,“旧名已死,旧路已绝!欲求生者,随我…入昆仑!”

昆仑!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死寂的洞窟中炸响!所有弟子,包括神志不清的孙有福、被捆住的李青萍,都猛地一震!

昆仑,传说中的万山之祖,神魔禁地!其深处有倒悬之峰,终年笼罩在湮灭罡风与万古寒流之中,是连上古大能都谈之色变的绝域死地!入昆仑?那不是求生,是求速死!

恐慌如同瘟疫般再次蔓延!绝望的阴云更加浓厚。

“不!我不去!那是死地!”

“大师兄疯了!他要把我们都葬送在昆仑!”

“留在这里…留在这里还有…还有…”有人看向那些刻着自己名字、预示着各种死法的玉碑,后半句话却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留在这里,同样是死路一条,甚至更痛苦!

“闭嘴!”凌焰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狂暴的焚天劲力透体而出,灼热的气浪瞬间冲散了一小片区域的寒气,也将那些骚动压了下去。他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些退缩的弟子,充满了鄙夷与怒火,“怕死的孬种,现在就滚出去!没人拦着你们在这里等死!老子跟大师兄走!”他一步踏到玄襄身边,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燃烧的铁塔,用行动表明了立场。

素衣紧紧拉着瑟瑟发抖的青穗,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挣扎与恐惧。昆仑绝地,十死无生…但留在这里…她看着怀中青穗那充满恐惧的大眼睛,又看向碑林中那些崩溃扭曲的同门,最终一咬牙,拉着青穗也站到了玄襄身后,声音带着颤音却无比坚定:“我们…跟大师兄走!”

苏半夏没有任何言语,青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飘然而至,站在了玄襄另一侧。清冷的眸子扫过那些犹豫退缩的弟子,如同在看一堆无用的药渣。

有人带头,绝望中求生的本能开始压过恐惧。一些心智尚存的弟子,看着那冰冷的名字碑,又看看玄襄染血却决绝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挣扎,最终也踉跄着、沉默地聚拢过来。吴大勇如同梦游般,被同伴拖拽着加入队伍。钱小玉擦干眼泪,咬着下唇,默默跟上。孙有福依旧在傻笑,被几个弟子架着拖了过来。李青萍被解开束缚,眼中的疯狂稍退,只剩下死灰般的麻木,也默默站到了人群边缘。

最终,除了少数几个彻底崩溃、蜷缩在角落喃喃自语的弟子外,地心窍中残存的数十名灵脉山门人,如同即将被洪水吞噬的蚁群,带着恐惧、茫然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聚集在了玄襄身后。

玄襄的目光扫过身后这群形容枯槁、如同惊弓之鸟的残兵败将,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无字的灰白玉碑,看了一眼衣冠冢中那沉默的书箱,看了一眼这片映照着毁灭命运的冰冷碑林。然后,他猛地转身,染血的道袍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指向地心窍深处某个被巨大灵晶石柱遮蔽的、毫不起眼的黝黑甬道入口。

“走!”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一个冰冷的字眼。他率先迈步,身影如同标枪,刺向那未知的黑暗。凌焰、苏半夏紧随其后。素衣拉着青穗,带着身后一群跌跌撞撞、如同行尸走肉的弟子,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条通往昆仑绝域的最后生路。

黑暗,瞬间吞噬了所有的光。

倒悬昆仑。

传说在此刻化为触目惊心的现实。

这是一片被天地彻底遗忘、法则扭曲崩坏的绝域。巨大的山体并非矗立大地,而是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硬生生掰断、倒转,庞大的山基诡异地悬于无尽深幽的黑暗虚空之上,尖锐的山峰则笔直地刺向下方同样深不见底的渊薮!倒悬的山体表面,覆盖着亿万年不化的、呈现出深邃幽蓝色的玄冰,坚硬更胜神铁,散发着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

湮灭罡风,如同无形的亿万把刮骨钢刀,永不停歇地从四面八方、从上下虚空之中疯狂吹袭、切割!风声不再是呼啸,而是亿万亡魂凄厉的尖嚎与空间被反复撕裂的、令人牙酸的“滋啦”声混合成的死亡交响!这罡风无视任何防御,直接作用于神魂,修为稍弱者,顷刻间便会被刮去三魂七魄,化为无知无觉的冰雕!

万古寒流,如同凝固的死亡之河,在这倒悬的冰峰之间无声流淌、盘旋。它们并非液体,而是一种凝练到极致的、呈现出粘稠墨蓝色的冰冷能量。所过之处,空间都仿佛被冻结、迟滞,光线扭曲黯淡。任何生灵一旦被其沾染,瞬间便会被冻结成最细微的粒子,连思维都无法逃逸!

倒悬的山体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布满了巨大深邃的冰隙、如同巨兽獠牙般狰狞倒悬的冰锥、以及被寒流侵蚀出的、深不见底的冰窟。这里没有日月星辰,只有永恒的死寂与幽暗。光芒来自于山体玄冰内部偶尔闪烁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磷光,以及那永不停歇的湮灭罡风撕裂虚空时迸发出的、转瞬即逝的惨白电芒。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法则的坟场,是真正的…绝地!

当玄襄带着灵脉山最后的残兵,穿过那条隐藏于地心窍深处、由上古残留空间裂隙形成的扭曲甬道,踏入这片倒悬绝域的边缘时,扑面而来的恐怖景象与那无孔不入的湮灭罡风、万古寒流的气息,瞬间击垮了大多数人仅存的意志。

“啊——!”凄厉的惨叫划破死寂。几个修为最弱的弟子,在踏入此地的瞬间,护体灵光如同纸糊般破碎!湮灭罡风如同亿万钢针,瞬间刺入他们的识海!他们的眼神瞬间涣散、凝固,身体保持着踏入时的姿势,皮肤、毛发、衣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幽蓝的冰晶,仅仅一个呼吸,便化作了数尊栩栩如生、散发着死寂寒气的冰雕!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退!快退回去!”有人崩溃哭喊,转身就想逃回那看似安全的甬道。

“不!回去也是死!”有人绝望地嘶吼,瘫软在地。

恐慌如同燎原之火,瞬间点燃了这支本就脆弱的队伍!哭嚎声、尖叫声、推搡声混杂在一起,队伍瞬间大乱!湮灭罡风趁虚而入,又有数名弟子眼神呆滞,体表开始凝结冰霜!

“找死!”凌焰目眦欲裂,一声狂暴怒吼!焚天劲力如同火山喷发,赤红的火焰瞬间以他为中心炸开!狂暴的热浪形成一圈短暂的护罩,暂时逼退了侵袭而来的罡风和寒意!他如同人形凶兽,蒲扇大的手掌左右开弓,将几个试图往回冲、引发混乱的弟子狠狠拍倒在地,厉声咆哮:“想死的就滚回去!想活的,给老子闭嘴!跟上!”

素衣脸色煞白,拼命催动灵力,一层柔和的绿色光晕护住自己和青穗,同时将几枚散发着清香的丹药弹入几个濒临崩溃的弟子口中,勉强稳住他们的心神。青穗吓得小脸惨白,死死抱住素衣,牙齿咯咯作响。

苏半夏周身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如同水波流转的光晕,那湮灭罡风触及其上,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被无形的叶片卸开、滑走。她清冷的眸子扫过这片绝域,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发现珍稀药草的探究光芒。

玄襄站在队伍最前方,直面那足以撕裂神魂的罡风与冻结万物的寒流。他没有任何防护,那恐怖的湮灭之力冲击在他身上,如同撞上了无形的礁石。他染血的道袍猎猎作响,脸色更加苍白,嘴角甚至再次溢出一缕鲜血,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他站得笔直,如同定海神针!他猛地抬手,指尖混沌暗金光芒一闪,一道无形的屏障瞬间在队伍前方撑开,暂时隔绝了大部分罡风寒流的正面冲击。

“此地,便是新宗之基!”玄襄的声音带着神魂之力,穿透罡风的尖啸,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弟子的耳中,“旧名已死,前尘尽斩!此地无名,此地无因!唯有于此绝灭之地,方能窃取那一线…逆天改命之机!”

他染血的目光扫过身后一张张惊惶、绝望、麻木的脸,最后落在冷月和苏半夏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立宗于此,名——‘盗天阙’!”

盗天阙!

窃天机,立命于绝地!

“冷月!”玄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虚空的决绝,“斩!”

冷月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至队伍最前方。她没有任何言语,只是猛地抬手,并指如刀!指尖没有光华闪耀,只有一股凝练到极致、冰冷死寂到冻结时空的恐怖意志轰然爆发!

嗤——!

一道无形的、仿佛由绝对零度构成的“线”,随着她指尖划落的轨迹,瞬间贯穿了前方汹涌的湮灭罡风与粘稠的万古寒流!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仿佛空间本身被硬生生“裁开”的细微撕裂声!

那道无形的“线”所过之处,狂暴肆虐的罡风如同被无形的壁垒阻挡,瞬间平息、凝固!粘稠流淌的万古寒流如同遭遇了无法逾越的天堑,骤然停滞!连空气中弥漫的、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都被强行分割开来!

一条宽约三丈、长约百丈的“通道”,如同神只挥剑斩开的生路,硬生生地在这片死亡绝域中开辟出来!通道两侧,是凝固如墙的罡风与寒流,内部虽然依旧冰冷死寂,却暂时隔绝了那致命的侵蚀!通道的尽头,赫然是一个被巨大冰锥半掩着的、深邃幽暗的巨大冰窟入口!

“入洞!”玄襄低喝一声,率先踏入这用无上意志斩出的生路。队伍再无犹豫,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更深的恐惧,跌跌撞撞地涌入那冰窟之中。

冰窟内部,远比外面更加广阔深邃。巨大的空间如同巨兽的腹腔,穹顶倒悬着无数尖锐的冰棱,如同森寒的獠牙。地面是光滑如镜的玄冰,寒气刺骨。洞窟深处,隐隐有水流奔腾的轰鸣传来。奇异的是,洞窟内的温度虽然依旧极低,却不再有外面那种冻结神魂的恐怖寒流,湮灭罡风也消失无踪,只有一种纯粹的、死寂的冰冷。洞壁上,布满了天然的、散发着微弱幽蓝磷光的冰晶,如同镶嵌在黑暗中的冰冷星辰,提供了些许朦胧的光线。

这里,便是“盗天阙”的根基所在。

接下来的时日,是挣扎求生的炼狱,也是新生的序曲。

玄襄如同不知疲倦的铁人,以自身为枢纽,强行引动倒悬山体深处残存的、狂暴混乱的地脉能量(这能量同样蕴含着湮灭与冰寒的属性),结合苏半夏调配的、以焚心蚀骨情花残渣与昆仑玄冰精华炼制的奇异“固源散”,开始艰难地稳固这片冰窟空间,布下隔绝外界绝域气息的简陋禁制。每一次引动地脉,都伴随着恐怖的能量反噬,让他伤上加伤,咳出的鲜血在冰冷的玄冰地面上凝结成暗红的冰花。但他眼神中的决绝,却一日胜过一日。

凌焰则化身开凿的巨兽。他咆哮着,将焚天劲力凝聚于双拳,如同两柄烧红的巨锤,狠狠砸向洞壁和地面那些坚硬无比的玄冰!轰鸣声不绝于耳,冰屑纷飞如雪!他在开凿可供栖身的冰室,在平整修炼的场地,也在发泄着内心积压的狂暴与憋闷。汗水刚渗出毛孔,便被瞬间冻结成冰珠,挂满他虬结的肌肉。

素衣带着青穗和一些懂些医术的弟子,成了最忙碌的人。她们小心翼翼地收集洞壁上那些散发着幽蓝磷光的冰晶,研磨成粉,混合着苏半夏提供的药散,制成一种散发着微弱暖意的“磷光膏”,涂抹在冻伤的弟子身上,勉强维持着生机。同时,她们还要照顾那些心神崩溃、如同行尸走肉的弟子,喂食以寒潭中捕获的、蕴含微弱生机的“盲眼银鱼”熬制的稀薄鱼羹。洞窟一角,很快弥漫起药味、鱼腥味和绝望气息混合的怪异味道。

苏半夏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冰窟深处寻了一处相对僻静的冰隙,以几块巨大的玄冰为基,构筑起一个简陋的丹室。巨大的三昧炉再次矗立起来,炉下燃烧的不再是七情真火,而是取自洞窟深处、奔腾于冰层之下的“玄阴地火”,呈现出一种幽冷的苍白色泽。她将采集到的各种奇异的冰属性灵材(如洞壁上的幽蓝磷光晶、寒潭底部的“沉霜藻”、甚至那万古寒流边缘凝结的“冰魄精粹”)投入炉中,结合着焚心蚀骨情花残留的药性,开始尝试炼制能抵御此地绝寒、稳固新生“无因果”根基的丹药。丹炉轰鸣,冰火交织,失败炸炉的闷响和诡异的药香不时传出,映照着她清冷而专注的侧影。

冷月,却仿佛成了这片新生之地的幽灵。她很少参与具体的劳作,常常独自一人,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盘坐在冰窟入口处那块最为巨大、直面外界绝域风刀的倒悬冰岩之上。罡风吹动她玄色的衣袂和束起的发丝,刀疤在幽蓝磷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她在修炼,引此地至阴至寒至烈的湮灭罡煞入体,淬炼她那门霸道凶险的寂灭罡元体。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深入骨髓的剧痛,体表凝结的冰霜在罡风下剥落又重生。她的目光穿透肆虐的罡风寒流,投向那倒悬的、死寂的无尽虚空,眼神空洞而冰冷,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用这极致的痛苦,来镇压内心那永不熄灭的恨火。偶尔,她会消失在入口处,深入那连玄襄都未曾完全探明的、更幽深的冰窟底层或绝域边缘,带回一些散发着更诡异气息的冰晶或矿物,无声地丢在苏半夏的丹室旁。

时间,在这片绝域中失去了意义。只有洞壁上冰棱缓慢的生长和弟子们身上缓慢愈合又新增的冻疮,记录着煎熬的流逝。恐惧和绝望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原始的求生本能和日复一日的劳碌暂时压抑。每个人都在沉默中忍受,如同冰层下挣扎的鱼。

直到这一天。

冰窟中央,那片被凌焰以焚天劲力强行轰击、平整出来的巨大玄冰平台上,肃杀与死寂交织。

平台边缘,站着数十名盗天阙的首批弟子。他们大多形容枯槁,面色青白,眼神中残留着惊魂未定的恐惧和深深的麻木。身上的衣物破旧,沾染着冰屑和污迹。他们是被命运抛弃的残渣,被玄襄从灵脉山的毁灭灰烬中拖拽出来,抛入这昆仑绝域的冰窟之中。他们的过去,连同名字,都已在地心窍的碑林中宣告死亡。此刻站在这里的,只是一群失去了根、失去了名、如同幽魂般的存在。

平台中央,玄襄、苏半夏、凌焰、素衣(带着青穗)肃然而立。玄襄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站得笔直,如同支撑这片绝域天穹的脊梁。苏半夏一身素净,清冷的眸子扫过那些茫然的弟子。凌焰抱着双臂,虬结的肌肉在幽蓝磷光下如同铁铸,眼神锐利如刀。素衣拉着青穗,脸上带着忧虑与一丝希冀。

没有繁复的仪轨,没有庄严的宣告。只有倒悬冰窟中永恒的寒意和洞窟深处传来的、沉闷的水流轰鸣作为背景。

玄襄上前一步,目光如同实质,扫过每一张麻木的脸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冰冷的空气中回荡:

“此地,盗天阙。尔等,无名无姓,无根无源。前尘已断,因果皆消。今日,非拜师,非入门。今日,是窃命!”

“窃命?”弟子们茫然低语,空洞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微弱的波动。

“不错!”玄襄的声音斩钉截铁,“于此绝灭之地,窃天地罅隙一线生机!尔等旧魂已死,新魄未生!今日之礼,便是为尔等盗来的‘命’,系上第一道…锁!”

他的话音落下,目光转向一直静立如冰的冷月。

冷月缓缓走到平台中央,立于玄襄身侧。她依旧面无表情,左侧脸颊的刀疤在幽蓝光线下如同活物。她摊开手掌,掌心之中,赫然是一束奇异的光。

那光并非实体,而像是一缕缕被强行拘束、凝固的…天光!色泽纯净而变幻不定,时而如晨曦初露的淡金,时而如正午骄阳的炽白,时而又如黄昏暮色的暖橙!无数缕这样被窃取、被剥离的天光,以一种玄奥无比的方式相互编织、缠绕,最终形成了一根根细若发丝、闪烁着迷离变幻光泽的…手绳!

每一根手绳,都散发着微弱却清晰的生命气息,以及一种…蛮横地、从天道运转中硬生生“偷”来的、格格不入的“存在”感!

这便是以“盗天”之术,于此绝域罅隙之中,强行盗取天地晨昏之光,炼就的“窃命缚”!

冷月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茫然的弟子。她没有说话,只是迈步,走向离她最近的一个少年。那少年骨瘦如柴,脸上还带着未愈的冻疮,眼神空洞麻木,正是曾在地心窍崩溃失禁的吴大勇。

吴大勇看着冷月走近,看着那狰狞的刀疤,身体下意识地剧烈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恐惧,如同看到了索命的修罗。

冷月在他面前停下。没有言语,没有安抚。她只是伸出那只握着天光手绳的手,另一只手精准而冰冷地抓住了吴大勇那布满冻疮、肮脏颤抖的手腕。

触手冰凉刺骨,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吴大勇吓得几乎要瘫软下去。

冷月面无表情,动作却异常稳定。她将一根闪烁着淡金色泽的天光手绳,如同系上最普通的饰物,一圈,一绕,一扣…动作简洁利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仪式感。

就在那手绳系紧的瞬间——

嗡!

吴大勇的身体猛地一震!手腕处那根细小的天光手绳骤然亮起!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带着一种奇异的“锚定”感,瞬间从那系结处涌入他冰寒麻木的四肢百骸!他体内那因恐惧和绝望而濒临枯竭的微弱生机,如同被注入了一丝火星,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空洞的眼神中,那麻木的死灰色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存在”的涟漪!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手腕上那根散发着温暖淡金光泽的细绳,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暖意,身体停止了颤抖,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而复得般的悸动涌上心头。

冷月没有停留,松开手,走向下一个弟子。一个面黄肌瘦、眼神畏缩的少女——钱小玉。

钱小玉看着冷月,看着那根靠近的、闪烁着暖橙色光芒的手绳,泪水无声地滑落。她没有退缩,只是闭上了眼睛,如同等待救赎,又如同迎接审判。

冰冷的手指再次抓住她的手腕,动作依旧稳定而冰冷。暖橙色的天光手绳缠绕,系紧。

同样的暖流涌入!钱小玉猛地睁开眼,泪水更加汹涌,但这一次,泪水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更混杂了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望!她死死攥住那根手绳,仿佛攥住了失落的魂魄。

一个,又一个…

冷月如同最精准的匠人,行走在麻木的“幽魂”之间。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温柔,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机械感。抓住手腕,系上天光手绳,松开,走向下一个。每一次系结,都伴随着一道微弱却清晰的光芒亮起,伴随着一个弟子身体的震颤和眼神中死灰色的褪去,重新点亮一丝属于“生”的光彩。

她为孙有福系上了一根炽白色的手绳,那狂躁的傻笑竟慢慢平息,眼中恢复了一丝迷茫的清明。

她为李青萍系上了一根银白色的手绳,那死灰般的麻木眼神中,锐利的锋芒重新凝聚,虽然依旧冰冷,却不再疯狂。

她走到青穗面前。小丫头吓得往素衣身后缩了缩,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素衣紧张地看着冷月。

冷月蹲下身,动作依旧没有变化。她抓住青穗细小的手腕,力道控制得刚好,没有弄疼她。一根散发着柔和嫩绿色光芒、如同初生嫩芽般的手绳,被仔细地系在了青穗的手腕上。

青穗身体一颤,随即感觉一股温暖柔和的气息包裹了自己,驱散了刺骨的寒意,连心中那巨大的恐惧都似乎被抚平了许多。她怯生生地看着手腕上那根漂亮的小绿绳,又抬头看看冷月近在咫尺的、带着狰狞刀疤的脸,眼中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懵懂的依赖取代。

最后,冷月走到了那三尊特殊的“弟子”面前——王寒、陈寂、林霜的冰雕。

三尊冰雕依旧覆盖着幽蓝玄冰,丹田处闪烁着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幽蓝光芒。光阴蝉的虚影在冰层深处沉浮。

冷月在三尊冰雕前站定。她摊开掌心,剩下的三根天光手绳静静地躺着。一根色泽深邃如子夜星空,一根纯净如极地冰心,一根则不断在淡蓝与银白之间流转,如同空间变幻。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并未直接触碰冰雕,而是在三尊冰雕的眉心处虚空一点!

嗤!

三道细微的、凝练到极致的光束,分别从三根天光手绳中射出,精准地刺入冰雕的眉心!

嗡!嗡!嗡!

三尊冰雕同时爆发出强烈的幽蓝光芒!覆盖体表的厚重玄冰剧烈震颤!那些缠绕在丹田深处、包裹着光阴蝉虚影的冰晶根须,仿佛受到了某种强烈的牵引,猛地向着眉心光束射入的方向延伸、生长!无数细密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根须刺破冰层表面,如同活物般,疯狂地缠绕上那三根悬浮的天光手绳!

天光手绳的光芒与冰晶根须的幽蓝寒光激烈地交融、碰撞!手绳上变幻的天光仿佛拥有了实质,如同坚韧的丝线,反过来缠绕、束缚住那些暴动的冰晶根须!而冰晶根须则贪婪地汲取着手绳中蕴含的那一丝从天道罅隙中盗取来的“存在”之力!

一种奇异的平衡在拉扯与束缚中艰难形成!三根天光手绳并未系在手腕上,而是如同封印的枢纽,被无数冰晶根须缠绕、固定在冰雕的眉心位置!手绳的光芒与冰雕丹田的幽蓝光芒通过根须的连接,形成了一种缓慢而稳定的循环!冰雕散发出的衰亡气息,竟被这强行建立的连接,暂时遏制住了一丝!

冷月收回手,看着三尊眉心处缠绕着天光手绳、光芒流转的冰雕,冰冷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她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平台上所有系上了天光手绳、眼神中重新燃起微弱生机的弟子。手腕上、眉心上,那一道道细小的、变幻着晨曦、正午、黄昏色彩的光绳,如同黑暗冰窟中点燃的、倔强的星火。

罡风在洞窟外永无止境地尖啸嘶吼,如同天道的怒吼与诅咒。万古寒流在看不见的深渊中无声奔涌,散发着冻结万物的死亡气息。

冷月站在平台中央,玄色劲装被幽蓝的磷光勾勒出孤绝的轮廓。她缓缓抬起手,指向冰窟之外,指向那片倒悬的、充斥着湮灭与死亡的黑暗虚空。冰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万古、撕裂苍穹的决绝与狂傲,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每一个新生的盗天阙弟子神魂深处,也在这天地绝域的冰冷岩壁上激起悠远的回响:

“天不生的孽种,我来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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