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工闻言,只看了宋妙一眼,便连忙往对面跑。
苏师傅连着给了宋妙几记下马威,此时叫了小工过来,立刻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先叫这个切肉剁肉,又喊那个挑葱花烧火,自己则是先蹲到一旁翻箱倒柜,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叮咣作响。
捣鼓了半晌,他又拿把小锁锁了柜子,复才回得案板前,拼命揉那案上面团,做一副眼里头除了干活,再无其他模样,连话也不跟宋妙说一句。
宋妙早得了韩砺提醒,知道那郑官人多半要找事,眼见他带着那苏师傅出去之后,后者回来便有这一招,却不奇怪。
大魏衙门定额定员,厨子全是外雇,只按月付钱而已。
外雇的厨子想要混得稳当,还是要听现管的话——这苏师傅不过是按着郑官人吩咐行事而已。
罪魁虽不在他,可这样又挑好肉、又抢人的做法,实在讨嫌得很。
然而那郑官人早躲了开去,宋妙要是这会子跟苏师傅闹起来,吃不吃亏另说,时间肯定是要耽搁了的。
宋妙懒得跟他细扯,翻了那些个盆、缸、柜里的佐料,见旁的都有,只少了油,便问道:“敢问苏师傅,后厨的油在何处?”
“哎呀!好像用完了!”苏师傅这才抬起头来,煞有其事的答道,“昨儿就说用完了,才要去领,只一直腾不出手来。”
说着又把自己面前一个油壶提溜起来,打开盖子给宋妙看,道:“我这里也只剩一点,一会调馅、和面要用,却不能等,一会他们收拾好了,我叫个人去领回来——你且先做别的!”
又当着宋妙的面,叫道:“大饼,你剁了馅,就去找郑官人领两桶油回来。”
那叫大饼的小工愣了一下,好一会才出声答应了。
宋妙哪里还看不出里头有鬼。
对方有意拖延,谁知道那油什么时候能领回来。
要是领不回来,没有油,这菜难道用水煮?
但宋妙没有跟他扯皮,翻找一回,见茱萸、芥末籽、花椒、豆豉等调料俱全,连虾皮、干香菇等等也有一大布袋子,转了一圈,又在角落大筐里看到一筐绿豆芽。
那苏师傅既然说厨房中的食材自己尽管用,她也不再多问,取了碗,正要去装用得上的佐料,就听得有人在门外问道:“哪一位是宋小娘子?”
宋妙转身去看,只见两个杂役站在外头,便应道:“我是。”
两人忙走了进来,自报家门,原是那韩砺安排来帮忙的,虽然没什么厨艺可言,但从前都做过饭,也都会烧火。
宋妙同二人招呼了一声,便请一人烧火坐锅,又请另一人跟自己一同淘米做饭。
大锅米饭跟小锅不同,想要煮透、煮香并不容易,稍微顾不上火候,就会下头焦了,中上层还不熟,或是容易上层稀软,下层却干。
此时仓促,来不及将那米提前泡水。
但宋妙早有经验,她应对的办法是蒸煮两次,头一回上汽之后,蒸两炷香功夫,随后将煮过的米倒出敞放片刻,再加水、油混匀,重新蒸煮。
如此蒸出来的大锅饭,哪怕是劣米、陈米,吃着也会香软得多。
淘好米,刚把那足三十斤大米和水上锅蒸着,那苏师傅原还一直低头,见她动作,看了半晌,却是开口道:“我这里有包子馒头,也有烙饼吃食,你还做饭,哪里吃得完?”
但宋妙根本不信他,如此举动,正是防备此人再出什么幺蛾子的,便道:“没关系,先备着,要是夜晚有人肚子饿,拿来炒饭也使得。”
对方皱着眉,看了一眼面前的油壶,冷哼一声,到底没有说话。
宋妙也不理他,趁着空,仔细盘了一下厨房的食材怎么搭配更合适。
左右军巡院的巡检、衙役、吏员一干人等忙活了一日,紧接着还要继续熬个通宵,要是晚上给人尽吃些清汤寡水,实在说不过去,也难支撑。
宋妙觉得,虽说食材称不上丰盛,还是要想办法给人做一顿饱足的。
此时剩的肉只有猪五花并牛肉。
牛肉虽是好肉,肥瘦相间,但只有四五斤。
这肉缩水得很,一旦煮熟,能剩个七成就不错了,切成片,摊到一百来人头上,便是刀工再好,切得再薄,一人也分不了多少,根本上不得台面。
但案台上还有一板豆腐,柜子里也有豆豉并花椒、茱萸、芥末籽等等调料,正好做个牛肉末辣豆腐。
到时候调个三四分辣,这样辣度能接受的人多,便是广南人也能勉强应付,足以下饭,拿来就饼、就馒头包子都好吃。
下饭的菜解决了,就要想正经肉菜。
时间紧,来不及焖肉、炖肉,能用的五花是成扇的,甚肥,那猪也不知道活着的时候抢了多少同槽的东西吃,连肥的部分都比旁的正经猪更厚,处理不好,腻口得很。
她想了想,倒不如干脆用来香煎,届时从锅里热热的铲出来,外头焦香,里头是肉香,拿刀切了大片,虽算不上大菜,味道绝不会差。
大锅菜是很难有锅气的,但香煎五花却不怕,小火烙着,等人来了再开始切片,足以保香。
主肉和下饭菜都有了,再凑一个素菜,一个汤。
三菜一汤,只要分量给够,便是个肠肚再大的,也能把人吃撑,还不好挑剔。
心中拿定了主意,宋妙也不去问那苏师傅,只向那两个杂役问了平日里开饭的时辰,看了角落漏刻,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做菜有时候不单要看手艺,菜式多了,菜量大了,到得最后,看得是算数、统筹能力。
怎么才能叫不同的菜,尽可能都在最好口感的时候同时出锅,怎么按照菜的分量来下调料,都得靠计算。
只凭手感,小饭桌无所谓,大锅菜是很难做好的。
想好了做的菜式和各自要花费的时间,又把锅、灶、人力的使用计划好,宋妙才把那两个杂役叫了过来。
她先指了漏刻,跟二人分别交代了他们各自要做什么,顺序是什么,每件事情得在什么时候完成,说完了,才问道:“不知两位赶不赶得及,做不做得到?”
不过是些洗菜、烧火、切菜等等杂事,并不用什么厨艺,二人拍着胸脯应了。
安排好这些,宋妙立刻将那成扇的五花肉先用水洗净,等锅烧热,直接贴皮下锅用热锅烙烧表层,把那猪皮骚味灼去,重新洗净之后,切成巴掌大的块,半寸许厚,大小仿佛,又把最肥的那一部分单独剔下来,切了薄片。
——眼下没有油,她自然不可能把希望放在等待上,便把那薄片肥肉添了水、姜等物,先慢慢熬一点油用。
这里熬着油,另一头她又将成块的猪五花冷水下锅,下姜、葱、盐,直接大火煮开,再转小火由它煮着。
此时两名杂役,一人正帮着切剁那牛肉,另一人则是在洗白菜、豆芽。
宋妙见他们做得顺利,便没有多管,又去把要用的调料、佐料都摆好,切好了葱姜蒜等等配料,这才开始打鸡蛋。
赶不及熬汤,但她并不想就给个清汤,正好有大黄白菜,又有鸡蛋,面粉是现成的,虽说没有胡椒——毕竟太贵,但花椒也能勉强一用,可以凑出个烂糊白菜汤来。
这汤香、浓,少下一点面粉,不要那么稠糊,吃起来也很舒服。
还剩那豆芽,到时候和醋一炒,分几个小锅,隔一会炒一锅出来,虽然自己辛苦些,却能保证那豆芽脆嫩、爽口,不至于发塌沤蔫。
等宋妙把鸡蛋全数敲完,搅打均匀,再去看那锅中小火熬的油,已经好了,另有那一锅水煮的五花肉,用筷子一插,轻松戳穿,也已经好了。
她两样尽皆盛了出来,洗净了锅,留着灶下的小火,把那五花肉一块一块铺在锅底,一点油也不用放,也不用旁的调料,给它慢慢煎着,转头去看米饭。
果然第一道米饭也已经煮好。
此时一个杂役刚洗好了大黄百菜,正好腾出手来,宋妙便招呼他一起把那米饭盛出来换到一只大盆之中,加水跟刚刚炼出来的猪油进去,一并搅拌匀了,由那米粒放置,自去吸水、吃油,过后再重新回锅中去蒸煮。
虽只有两个杂役,又都是头一回进这衙门后厨,但他们被宋妙带着,又逐项分配,样样口述、手教,最要紧是她安排的都是极简单事情,一学就会,所有交代又是做完一样,再做一样,样样衔接得极为妥当。
两人按着吩咐做事,既不急,也不忙,反而都显得手脚清楚。
宋妙就不住夸奖,赞这个菜洗得干净,叶子掰的整齐、大小合适,夸那个肉剁得够细够快,火也看得好、看得紧。
然而同在一间厨房里,对面的白案地头却是全然两个样子。
那两个小工可能是头一回帮手白案,也不知道是真不顺手,还是其他缘故,被那苏师傅骂个不停。
那厨子一会啰嗦这个的馒头包得肉馅太多,到时候容易露馅,一会又说那个的剂子大小没分均匀,叫后边包出来的肉馒头大的大,小的小,不好蒸。
他脾气显然不太好,声音很大,很吵,嘴巴里还骂得很臭,有时候说着说着,还上脚去踢,又拿油手去打那大饼的头——后者半躲半闪让开了。
宋妙看得直皱眉。
她看不惯那苏师傅,却不知道对面的苏师傅也一直在观察她,一边观察,一边心中火气更大。
——宋妙此处用两个生手都用得这样好,他用两个熟手,竟是磕磕绊绊,倒显得他不会调理人似的。
他骂骂咧咧,其实一直分心观察宋妙动作,时不时就要借故走过来近处看几眼,只在猜她要做什么。
这厨子其实是不怎么相信一个年轻小娘子临急临忙能做出什么好的来,但看她行事有条不紊,那心烦顿起,尤其看到宋妙一开始就切了五花肥肉下来炼油的时候,更是恼火。
然而等看到后头宋妙切那巴掌厚片五花肉时候,苏厨子却是松了一口气,连骂人的声音都小了些,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笑来。
这女的,把五花肉切成这样的掌厚掌长,应当是做把子肉吧?
如果是做把子肉,剩下半个时辰都不到,根本不可能煮好,那肉必定是又肥又腻的!
尤其今天那五花肉他仔细翻看过,肥得厉害,况且此刻厨房里她连酱油都只能找到一小壶,糖也给他收起来了,调料都不太全,根本不够用,到时候给那些个巡检、衙役吃了,还不得骂?
况且又没有油。
他刚才看清楚了,对方刚才炼的一点油全数倒进米饭里了,难道真指望自己叫人给她领油回来?
梦倒是挺美!
把心放进了肚子里,苏师傅转头看了一眼漏刻,这才发现原来时辰已经很赶,而自己光顾着看热闹,倒是没怎么顾得上自己手头功夫,再晚些,只怕就要来不及蒸、包了,连忙低头做事。
宋妙并不知道对方还有这样多闲工夫。
她算着时间给那香煎五花肉翻了几回面,两轮锅底下来,此时已是出了小半锅的猪油。
把那猪油盛到一旁的热锅里,她直接就从高处把搅散的鸡蛋液细细倒了下去,一边倒,一边用筷子在锅中打圈。
热锅、热猪油撞上鸡蛋液,很快就迸发出了极浓的煎鸡蛋香,被筷子打散,变成细碎的鸡蛋小块。
宋妙一连煎了两大盆,其中又下了一点花椒粒,使得那煎鸡蛋的浓香中又带了一点淡淡的呛,很提味。
她的猪油下得很多,与其说是香煎鸡蛋,不如说是半煎半炸,迸发出来的香味实在是浓,引得那两个杂役都忍不住转头过来看。
不只是杂役在看,对面那两个小工也在偷偷探头过来。
宋妙一心做菜,自然没有理会,正往那油里下面粉,用小火炒香,刚加了开水进去,却听对面“咣啷”一声,又是接连的“砰砰”声响,不知什么乱七八糟的落了一地,紧接着就是“嗷”的一道惨叫。
她登时一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抬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