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转眼间,伴读们的课业告一段落,天子刘协兴致颇高,特意在庆园设宴,邀众人赏雪赋诗,权作休沐之乐。
庆园内,红梅映雪,亭台楼阁皆覆着一层素白。炭火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案几上摆着温热的酒樽和各色点心。
众人列坐其次,案前皆备了笔墨纸砚,只待诗兴大发。
“今日不拘礼数,只论才情。谁先来?”
王粲第一个起身,略一沉吟,便挥毫写下《咏雪赋》,字迹清秀如行云流水。
众人传阅,皆赞其文采斐然,尤其那句“素尘凝阶,瑶华满枝”,将雪景描摹得如在眼前。
司马懿提笔作《临阙观雪》,字字如刀刻斧凿,诗中“千山暮雪,万里同辉”一句,胸怀宽广,气象开阔。
刘协看得兴起,也亲自下场,写了一首《小园雪景》,虽不及王粲、司马懿精妙,却也清新可爱。
王粲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王镜,见她微微垂眸,似在思索什么,便鼓起勇气道:“丞相……可愿赐诗一首?”
众人闻言,皆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王镜。
王镜抬眸笑道:“既然诸位盛情,我便献丑了。”
她搁下书卷,起身走到案前,执笔蘸墨,竟不假思索,直接落笔。
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众人看得目不转睛,只见她写的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开篇便如惊雷炸响,气势磅礴,仿佛将整个北地的苍茫雪景尽收笔下。
“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笔锋一转,山河壮阔之景扑面而来,字字如千钧之重,压得众人心头震颤。
司马懿不由自主地直起腰背,聚精会神地望向王镜那处。
这开篇气象之宏大,竟让他想起当年随父亲登临太行时的震撼——千山暮雪,天地苍茫。但眼前这寥寥数字,竟比亲临其境更令人心潮澎湃。
“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
这哪里是在写景?分明是在写一个时代的胸襟!
司马懿看向王镜,见她神色淡然,仿佛笔下惊雷不过是信手拈来。此人胸中丘壑,究竟深几许?
这比喻之奇绝,气魄之雄浑……他此刻才知什么叫真正的“凌云笔”。
“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一转笔,从苍茫壮阔到明艳妖娆,转折之妙令人拍案。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支游走的毛笔,仿佛在看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这哪里是在咏雪?分明是在写这汉家天下!
汉室倾颓,群雄并起,这江山多娇,英雄折腰。
这句诗像把利刃,剖开了今世最隐秘的疮疤。这句诗又像面镜子,照出了这个英雄辈出又礼崩乐坏的时代。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俱往矣……”
笔锋一顿,满座宾客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这三个字里的沧桑与决绝,让刘协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袍。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王镜不是在写字,而是在挥剑——一剑斩断过往,开辟新天。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最后一笔落下,满室死寂。
王镜轻轻搁笔,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她抬眼扫过众人,唇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却令人无法忽视。
诗稿在众人手中传阅,赞叹声不绝于耳。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一个念头:来日这惊世之作若传出去,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
宴会渐散,宾客三三两两离去。王镜倚在廊下,指尖把玩着一枚白玉棋子,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正与王粲道别的司马懿。
夜风微凉,司马懿似有所觉,回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王镜唇角微扬,朝他举了举酒杯。
司马懿略一迟疑,终究走了过来。
“丞相。”他拱手行礼,姿态恭敬,却不卑不亢。
王镜将棋子收入袖中,笑道:“仲达不必多礼。今日诗会,你的《临阙观雪》气象不凡,颇有令尊之风。”
司马懿眸光微动。她竟连他父亲的文风都了解?
他谦逊道:“小子拙作,不值一提。”
王镜轻笑,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敲击,似在斟酌词句。
“河内司马氏,世代名门。”她忽然开口,语气随意,却字字如棋落盘,“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可惜……”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远处灯火阑珊处,似是无意道:“可惜许多贤才,未能得其位。”
司马懿心头一跳。
这是在暗示什么?
他不动声色,顺着她的话道:“丞相求贤若渴,天下皆知。”王镜侧首看他,眸中似有深意:“仲达可有举荐之人?”
司马懿沉吟片刻,谨慎道:“舍弟司马孚,虽年少,却勤勉好学……”
王镜似笑非笑:“哦?可是那位‘温良恭俭,有古君子之风’的叔达?”
司马懿微微诧异。她竟连司马孚的品评都知道?
王镜不等他回答,已继续道:“天子年幼,朝廷诸事繁杂,若有贤才如仲达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夜风拂过,吹动她鬓边一缕碎发。她随手拨开,语气轻描淡写:“来日方长,他日若有疑难,可来相府一叙。”
说罢,她已转身离去,衣袂翩然,背影很快隐入夜色。
司马懿站在原地,思绪万千。
——她在拉拢他。
不,不止是他,是整个司马氏。
从救王粲的“仁”,到授术数的“智”,再到今日诗会的“志”,她一步步让他看到她的手段、胸怀与野心。
而现在,她抛出了饵。
司马懿抬眸望向王镜离去的方向,眸色深沉如夜。
三日后,丞相府。
“主君,司马懿求见。”
王镜正在批阅文书,闻言笔尖一顿,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请。”
片刻后,司马懿踏入书房,郑重一礼。
“仲达来了。”王镜搁下笔,笑意温雅,“坐。”
棋盘已备,黑白子静静等待对弈之人。
司马懿看着那棋盘,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是一局早已布好的棋。
而他,已入局中。
王镜看似随意地执起一枚白子搁在星位,落子声清脆,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听闻仲达善弈,今日可得让我见识见识。”
她唇角带了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棋局如世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仲达以为如何?”
司马懿执起黑子,目光沉静,“大人所言极是。不过胜负之道,有时亦在谋篇布局。”
棋盘上,黑白交错,杀机隐现。
王镜指尖拈着一枚白子,轻轻敲在棋盘边缘,她看向对面的司马懿,抬眸笑道:“仲达棋风稳健,步步为营,倒是很适合做一件事。”
司马懿落子的手微微一顿,“丞相所指何事?”
王镜将白子稳稳落在天元,笑道:“绣衣台,你可曾听过?”司马懿眸光一凝。绣衣台,明面上隶属尚书台,实则直属于王镜的暗部机构,权柄极重,监察百官,刺探军情,甚至可先斩后奏,专办非常之事。
他不动声色,缓缓落下一子:“略有耳闻。”
“我想请你入听风司。”
“听风司?”
“专司监察百官,收集军情谍报,监听民间舆论。凡朝堂之上、江湖之远,风声雨声,皆入我耳。”
司马懿呼吸微滞。这是何等权柄?又是何等信任?
他抬眸,正对上王镜的目光。她的眼睛幽深如潭,映着烛火微光,似能看透人心。
“丞相为何选我?”他问。
王镜笑意更深:“因为你足够聪明,足够隐忍,也足够——”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在他的手背上,“野心。”
司马懿微微怔愣,没想到她竟如此直白地点破他的心思。
王镜收回手,语气悠然:“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拒绝?她早已看透他。从她救王粲开始,从她授他术数开始,从她一步步让他见识她的权势、手段与胸怀开始……她就在等他入局。
而现在,她亲手递来一把刀。一把可以斩断束缚,也可以反噬自身的刀。
司马懿沉默片刻,忽而一笑:“丞相厚爱,懿岂敢推辞?”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王镜满意地点头,随即招了招手:“过来。”
司马懿倾身靠近。
王镜的气息近在咫尺,带着淡淡的墨香与熏香,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缓缓道出计划。
监察何人?拉拢何人?又或是除掉何人?
司马懿静静地听着,眸中锋芒渐盛,如蛰伏已久的野兽终于嗅到了猎物的气息。
那是足以搅动天下局势的谋略,而自己,竟被委以重任。
待她说完,他缓缓直起身,眼中覆盖着的那层疏离的薄冰已经全然褪去。
“懿,必不负主公所托。”
王镜轻笑,伸手拂过棋盘,将棋子尽数扫乱。
“我们再开新局。”
烛火摇曳,映照两人身影,如藤蔓纠缠,如暗流汹涌。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