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二十,丹阳城落了雪。
细雪初停,王镜披着狐裘大氅踏出院门时,陈登已在阶下等候多时。
他执伞而立,青竹伞面上积了薄薄一层雪,见王镜出来,不动声色上前将伞倾过去。
“主公,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王镜拢了拢领口,笑道:“元龙来得真早。这雪才刚停,你就到了。”
“登不敢让主公久等。”陈登温声答道,目光落在王镜被寒风吹得微红的鼻尖上,“听闻这几日主公既要处置军务,又要接见各郡使者,实在辛苦。”
“忙归忙,但总要兑现寿宴之上许你的承诺,今日得闲,共赏新雪。”
两人沿着城中长街缓步而行,新雪在靴底发出簌簌轻响。一路上,王镜讲起岭南的稻田,
说那里气候温热,稻穗一年能成熟三次。
陈登听得入神,连伞面倾斜积雪滑落都未察觉:“竟能一年三熟?若江东水土也能如此……”话未说完,自己先摇头笑了。
王镜凑近他伞下,轻轻扫去,陈登肩头的积雪。
“还有那江河里的鱼,肥美的鲈鱼能长到小臂长短,清蒸时浇一勺豉汁,鱼肉雪白,鲜甜得能让人吞掉舌头……”
陈登喉结微动,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主公明知登最听不得这些。”
他眼里映着雪光,倒像自己成了咬钩的鱼。
王镜大笑,脚印踩进路旁积雪。
“待开春后,我陪你去钓一竿如何?”
陈登眼中闪过惊喜:“主公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不过……到时候钓不上来,可别怨我。”陈登笑道:“登定当勤加练习。只是不知交州的鱼儿,可听得懂广陵的渔歌?”
两人相视一笑,雪地上并排的脚印渐渐延伸向远方。不知不觉间,走到了热闹的街市。
寒风中,几个摊位上堆满了厚实的棉衣棉被,商贩正热情地吆喝着:“新到的棉衣,暖和又便宜咯!”
百姓们起初还犹豫观望,可当有人咬牙买下一件,穿在身上后,立刻惊呼:“这价钱竟能买到这般暖和的衣裳?”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棉衣很快被抢购一空。
街角的孩童蹦跳着,身上崭新的棉衣让他第一次在寒冬里也能肆意玩耍。
“大母,我不冷!”
老妇人摩挲着孙儿的衣裳,喃喃道:“老身活了六十载,还是头一回见这么暖和的冬衣。”
几个裹着崭新棉袄的老叟蹲在道旁晒太阳,嘴里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打着旋儿。
“老张头,你这棉袄可真厚实啊!”李老汉伸手摸了摸张老汉的新衣,啧啧称奇。
张老汉咧嘴一笑:“可不是嘛!这可比往年的芦花袄强上百倍。昨儿个夜里刮大风,我愣是没觉得冷!”
“要我说啊,这都是咱们主君的恩德。要不是她从西域弄来这棉花种子,又教咱们怎么种怎么织,咱们这会儿还裹着麻布瑟瑟发抖呢!”
“可不是嘛!往年这时候,街上冻死的人都能见着几个。今年可好,连穷苦人家都能买得起棉衣了。”
几个年轻人也凑了过来。其中一个后生搓着手说:“我娘说了,这棉衣比麻衣暖和多了,价钱还公道。前些日子我爹用自家织的棉布抵了税,省下的铜钱给小妹买了双棉鞋。我娘还说等开春了要多种棉花,给全家做新衣裳。”“说起这个,主君这一手可真是妙啊。既让百姓穿得暖,又让府库充实。军营里的将士们也都穿上了新棉衣,再不怕寒冬腊月难熬了。”
“听说主君还要在城南再建几个大织坊……”
“我侄子在衙门当差,说织务司女官们最近又在琢磨新的织机……”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可就真有盼头喽!”
雪粒簌簌地落在陈登的伞面上,他望着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驻足不前。
他忆起年少时,曾随父亲巡察下邳城防。彼时,守城士卒身着芦花填充的夹袄,在凛冽寒风中瑟瑟发抖。
有个年仅十五岁的小兵,次日清晨被发现冻死在哨位上,只因为他把自己那条破旧毯子让给了生病的同袍。
如今的丹阳与当年的下邳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要是能让全天下百姓都穿上棉衣……
陈登转头看向王镜,眼中满是敬佩,郑重其事地说道:“主公此德,当泽被苍生。”
王镜摇头道:“元龙过誉了。我只希望,今年是江东大地上,第一个没有冻死人的冬天。”
雪越下越密了,细碎的雪花像柳絮般簌簌飘落。彼时,王镜已然停下脚步,抬起手来。一片雪花恰好落在她的掌心,瞬间化作一滴晶莹的水珠。
“真美啊。”她轻声叹道,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在暮色中闪着微光。
陈登撑着伞,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青竹伞面上积雪渐厚,他的肩头也落了几片雪花。
在这静谧的雪幕中,他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王镜的身影——她狐裘领口沾着雪粒,发梢也染了白,仿佛真的在一瞬间白了头。
“瑞雪兆丰年。明年一定会是个好年景。”
“那便借元龙吉言。希望如此。”
他们继续并肩而行,长街上行人渐稀,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二人,和这场愈下愈大的雪。
飘落的雪花将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连时间都似乎被无限拉长。
陈登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他望着远处被雪幕模糊的灯火,忽然觉得,若是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