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夏末,十二岁的陈卫国趴在教室窗台上,望着远处积雨云翻涌的天空。中心小学的青砖围墙上还残留着斑驳的标语,被烈日晒得褪色的\"革命\"二字像条疲惫的蜈蚣趴在墙头。他摸了摸书包里铝饭盒的温度,母亲今早特意塞了半块腊肉,这会儿隔着粗布都能闻到油香。
\"卫国!\"同桌阿旺用铅笔戳他后背,\"再不走桥洞该涨水了。\"教室后墙的挂钟刚指到十一点半,蝉鸣突然集体噤了声。陈卫国抓起补丁摞补丁的蓝布书包,沿着青石板路往镇东头跑。那座横跨玉带河的五孔石桥是去学校的必经之路,桥墩上爬满暗绿的苔藓,盛夏时总泛着潮湿的腥气。
乌云压到桥头飞檐时,陈卫国的布鞋刚踏上第三级石阶。桥那头忽然浮出团黑影,像从水墨画里渗出来的墨渍。他放慢脚步,看见个佝偻成虾米的老太婆,黑色斜襟衫裤浆洗得发硬,同色圆顶帽压住银白鬓角,最古怪的是那把纯黑油纸伞,伞骨泛着铁锈的光,明明烈日当空却撑得严严实实。
老太婆的千层底布鞋擦着石板发出沙沙声,经过时陈卫国闻到股陈年檀香混着霉味。伞沿微微抬起半寸,他瞥见对方青白的下颚和干瘪的嘴唇,那抹诡异的笑纹还没看清,老太婆已经擦肩而过。少年忍不住回头,正撞见黑伞下飘来道阴冷的目光,后颈汗毛瞬间炸起。
惊雷在头顶炸响的刹那,老太婆恰好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豆大的雨点砸在陈卫国鼻尖上,他狂奔过桥时,余光瞥见桥头土地庙的红绸带在暴雨中狂舞,香炉里三炷残香眨眼就被浇灭。
下午的算术课没人听得进去。雨水在瓦檐织成密帘,教室后排的阿旺突然捅他:\"听说西街棺材铺的老张头今早咽气了。\"陈卫国笔尖在作业本上洇出个墨团,忽然想起老太婆消失的方向正是往西街去的。
放学时雨更疯了。玉带河翻着黄浊的浪头,桥面青石被冲刷得油亮。陈卫国攥着伞骨发颤的油纸伞,数着桥面石板往家走。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数到第二十七块时,脚下突然蹿起蓝紫色火花。
\"滋——\"断裂的电线像条银蛇缠上脚踝,陈卫国最后的记忆是后脑勺撞在石栏上的闷响。醒来时满屋缭绕着艾草味,奶奶正往他太阳穴抹薄荷膏,窗外的雨还在下,床头摆着半碗冷掉的符水。
三日后清晨,陈卫国被奶奶拽着穿过七拐八扭的巷子。仙婆家的神龛前供着发霉的米糕,檀香熏得人睁不开眼。裹小脚的老太婆捏着陈卫国的生辰八字,突然浑身筛糠似的抖起来:\"黑伞遮阳,黑衣引路,这是城隍座下收魂的阴娘子哟!\"
窗棂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仙婆枯枝般的手指戳在他眉心:\"后生仔不该与她对上眼!阴差引路最忌生人注目,那电线本该...\"话尾被骤起的穿堂风卷走,奶奶慌忙往功德箱塞了张皱巴巴的粮票。
那年霜降,陈卫国跟着送葬队伍经过青石桥。纸钱飘到第二十七块石板时突然打着旋往天上卷,他盯着青苔缝隙里焦黑的灼痕,终于明白那日闪电劈断的电线本该落在何处。从此经过石桥,他总把视线钉在鞋尖前三寸,却再也没见过那把吞噬阳光的黑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