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初,这一忙便是两个时辰。
铅云压至河面,雨柱倾泻不歇。
即便穿着蓑衣,老县令从内到外都湿透了。
他切身体会到了这位长公主殿下的行事作风,雷厉风行、一点不含糊。
数次想要开口询问赈灾粮之事,最后却生生吞下。
这位眼里揉不得一点沙子,想来是朝廷实在周转不开,三州之地受灾,北地又有战事,也只能做到如此罢。
思虑至此,终究那问话咽进了肚子。
天穹骤然裂出蛛网般的银纹,闪电劈开云层时,天地间炸开帛裂般的锐声。
闷雷贴着河床滚来,像一千口倒扣的青铜钟被槌得嗡嗡震颤。
蒙坚拍马向前,“殿下,落雷太急,还请停马歇息片刻。”
雨水顺着头盔的缝隙流下,秦昭琼紧蹙眉头,“前方回龙滩旧址停驻。”
“是!”
不多时,大军抵达附近,在河边扎营。
河面宽阔,确实利于行舟,且设了码头。
若非水情,南来北往的商船在此停靠。
货物经此地发往苍龙东道、朱雀南道、天玑道,正是水上交通枢纽。
但凡事有利有弊,航道拓宽占用天然泄洪区。
搁在寻常雨水多的年份也不算什么,偏偏遇上了五十年不见的水情。
由于河道拓宽开设码头、导致原回龙滩区域下游形成了上宽下窄的局面。
长期泥沙淤积,导致河床高于两岸,正谓悬河。
天工司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这一段两岸加设河堤,每年码头收入也要投入一部分用于清理积沙。
按秦昭琼的经验,此处便是最重要之地。
若是能守住,整个河内州的水情便得到了控制。
她并未休息,立刻带着王总制、卢县令沿河堤巡查。
没走出去多远,便见一群民夫顶着暴雨搬运沙袋。
数百民夫弯着脊背,驮着吸饱了雨水、胀得鼓囊囊的麻袋。
青筋暴起的手掌扣进草绳,指节泛着惨白,脚掌陷进淤泥里,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禀殿下……”亲卫搀扶着老县令,他喘着粗气开口:“下官担心河堤有碍,已加紧命人加固。”
秦昭琼点了点头,这位县令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如何征辟民夫?”
“他们大多是漕帮的力工,发水了没有商船、无以为生,以工代赈。”
卢照川又想到了带麸糠的赈灾粮,暗暗寻思等洪水退去是否额外发些工钱。
往来的力工自然发现了靠近的一行人,见县令大人小心翼翼陪在身旁的模样,想来这位便是朝廷的钦差。
拼命冒雨搬运沙袋,换来的却是掺足了麸糠的赈灾粮,心里头像梗着块石头般难受。
闪电乍现,他们看清了长公主身边拱卫的数百禁军。
青灰色盔甲沾着雨水,却依然刺痛了他们的眼。
不少人都情不自禁低下了头、不敢再看,胸中藏了一把火,咒骂的话语堵在喉咙口。
卢照川咽了口唾沫,总算安心了些。
还好还好,河工们没有失去理智,也不枉费他昨日费的那番口舌,好歹是将怨言压制了下去。
等度过眼前这关,日后再好好安抚一番就是。
可是秦昭琼却感知到了河工们的怨气,这怨从何来?
蒙坚修为更高,自然也察觉到了异常。
他悄无声息往前迈了几步,更加贴近长公主,与此同时用真气成束传音,“殿下小心,人有问题。”
秦昭琼不动声色,原本想要走近河堤观察水位线,立刻改了主意、打算先从这群力工身边绕过去。
刚走至半截,她突然站定、豁然回首,而蒙坚脸色骤变,“退!”
禁卫军根本不问缘由,立刻执行命令。
后方的亲卫涌上前去,几息的工夫便结出圆阵,拱卫着长公主向远离河堤的方向退去。
刚刚退开不到五丈,远远便听得急速奔涌之声,像是有千军万马冲锋而来。
银光乍现,所有人都目睹了浪潮汹涌而来的一幕。
“这……”
“退,快退啊,浪潮来了!”
漕帮的力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沙袋,掀在地上立刻往后方跑去,一时间混乱不堪。
潮头比之迅马更快,说时迟那时快,第一道潮舌已经舔上了河堤。
迸裂的巨响犹如万马踏碎冰河,撞起了数丈高的水幕,咸腥的水雾裹着沙粒扑面而来。
“再退!”
蒙坚不在圆阵中心,他心知肚明,那位璇玑卫千户定然守在长公主身边、安全无虞。
他此时身处外围的右前方,前方是肆虐的浪潮,右侧是慌乱撤退的民夫。
距离河堤足有七八丈,依然被激起的水花淋了满头满脸,立刻下令再退。
与民夫形成鲜明对比,禁军撤退自有法度,行动迅捷又不丢失各自守护的位置。
潮舌之后,一浪高过一浪,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仿佛连河堤都吞没了去。
大量的河水溢出,因为河床比岸高,很快就蔓延到了众人的脚下。
秦昭琼神色紧绷,寻常时候或许会让人护着那些河工。
但刚刚察觉到诡异的气氛让她放弃了这样做,反而与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
退出去百丈左右,众人这才停下。
“这……怎会如此汹涌……”
卢县令惊慌失措、身子止不住得颤抖。
这暴雨刚刚落了两个时辰,才两个时辰,何至于形成如此可怕的浪潮?
秦昭琼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望向身旁,“王总制,有何推测?”
“殿下……”王总制此时说话都打哆嗦,“能够形成如此水势,怕是上游决堤了……”
秦昭琼攥紧了拳头,“传令回营,派出五百骑兵疾驰上游,一里一岗,速速查清缘由。”
“是!”
该来的还是来了,洪灾治水不可能一帆风顺,秦昭琼也有所心理准备。
漕帮的力工们总算也都撤了下来,有人跌倒摔伤,却无人落下。
他们跑到了更远的缓坡上挤作一团,被天地伟力所慑。
惨白的电光再次撕开天幕,众人清晰望着了可怕的浪潮。
当一浪落下,伴着即将熄灭的银光,有眼尖的觑见了河道中央一团巨大的黑影,连忙大喝,“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