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着雪粒子在绥州荒原上呼啸,穆翊肩头的血渍在低温下凝成暗红晶簇,每走一步都像有钝刀在剐他的骨头。
“往东……三里……”嘶哑的喊声穿透风雪。
二十余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从雪幕中浮现,为首的男人脸上横贯着蜈蚣般的刀疤,破旧的皮甲下隐约可见锁链留下的环状疤痕。他单手拎着半截断矛,另一只手却稳稳托着药臼——正是兵奴营伍长梁九思。
“破庙!”梁九思的吼声带着边镇特有的沙哑。几个少年立即用身体撞开结冰的庙门,年长者熟练地架起篝火。当穆翊被平放在草垫上时,哥舒衔月注意到这些流民移动时始终保持着五人一组的战斗队形。
绥州荒村的雪夜裹着陈年血腥气,梁九思用烧红的匕首剜出穆翊肩头箭簇时,哥舒衔月盯着他脸上气道深浅不一的刀疤出了神。这汉子分明生着读书人的清秀骨相,却被边塞风沙磨砺得如同粗陶。
“你们是,兵奴?”
梁九思突然抬头,目光如炬:“姑娘认得柔玄军制?”
“家父……曾贩马至边关。”哥舒衔月将错就错,她看着男人布满冻疮的手指灵巧地清理穆翊的伤口,忽然发现他右耳缺了半块——那是逃奴才会有的烙印伤。
破庙外风雪呼啸,他沾着血在供桌画了幅地图。当指尖点在怀州时,哥舒衔月看见他中指关节凸起的硬茧——那是常年握笔又被迫持刀形成的畸形。
\"惠帝广和七年开春,镇北军抓了八百流民。那年我才十二岁,他们用铁链锁着我们的喉咙,教我们顶着草盾往箭雨里冲……\"
梁九思掀开衣襟,胸膛烙印着“丁戌七三”的焦黑编号,“五岁孩童与花甲老妪同伍,白日修城墙,夜里学杀人。”
篝火噼啪爆开火星,几个正在磨刀的老兵突然剧烈咳嗽,露出衣襟下蜂窝状的箭伤疤痕。角落里传来婴儿啼哭,抱着孩子的妇人慌忙撩衣哺乳——她左肩赫然烙着镇北军府的徽记。
他忽然抓起地窖里的青铜碎片,上面隐约可见“礼乐”二字,“这是怀州文庙的编钟,我们拿它煮过人肉。”
哥舒衔月愕然。
“后来赫连将军兼并边镇,给我们发了路引。”梁九思将药膏抹在穆翊伤口,喉结滚动,“可回到家才发现,会种地的都死在了箭阵里,活下来的……只剩杀人的手艺。”
【甲】
穆翊在剧痛中抓住梁九思的手腕:“九镇之乱时,你们怎么活下来的?”
“赫连羽破城那日,我们正在生啖守将的耳朵”,梁九思的笑声惊飞了庙檐寒鸦,“他把我们赶到校场,说‘想活命的,去把怀州城十二座箭楼烧了’。”
他举起残缺的左手小指,“那夜火光照亮三百里,箭楼里锁着的全是兵奴家眷。”
哥舒衔月解下耳畔金簪与耳坠,鹰首图腾在火光中流转着幽蓝暗纹,这是北奚王庭匠人特有的淬火技艺。“拿这个去换粟米。”她将金簪拍在梁九思掌心,触到他虎口厚厚的茧子。
梁九思却将耳坠推回哥舒衔月手中:“姑娘不如留着换马匹,带着你男人离开这,从这里往东三十里有黑市。”
哥舒衔月尴尬地回应道:“他是……我兄长。”
“是是是,兄弟误会了,我这妹子啊……”穆翊忍着痛连连附和,却在哥舒衔月平静而锐利的眼神里闭上了嘴。
梁九思没再多问,只是咳嗽着,从胸口衣领里滚出半片带血的青铜甲——那是他幼子临终前攥着的护心镜残片。
而当目光再次拂过哥舒衔月手中的首饰时,梁九思惊诧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女子——他当然认得这图腾,二十年前北奚使团路过怀州时,那些金刀护卫的箭囊上就刻着同样的狼首。破庙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三十几个兵奴默默握紧了藏在草垫下的兵器。
【乙】
乙弗循的鹿皮靴陷进绥州雪原时,忽然听见嘈杂的争执声。她循着声来到集市,正看见五个兵痞将梁九思踩在泥泞里。那汉子怀中的孔雀耳坠沾满血污,却仍死死护着半袋黍米。
“军爷饶命……这是给地窖里产妇换的……”
梁九思折断的肋骨清晰可见,血珠滴在雪地上宛如红梅。为首的兵痞狞笑着举起弯刀,刀锋却在触及他脖颈的瞬间被银箭贯穿。
乙弗循收弓跃下马背,箭筒里二十七支白翎箭同时震颤。当她扯开兵痞尸体时,发现他们肩头烙印着“丁戌”编号。
“这耳坠……你从何得来?”
乙弗循只觉得这物什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出现在她眼前,混入风沙、辉映过烛火、见证过悲喜与耻辱。她将染血的耳坠放在梁九思掌心,“或者告诉我,给你耳坠的人,在哪?\"
【丙】
破庙的篝火余烬里还蜷缩着半片绷带。乙弗循蹲身拾起那片带血的绷带时,梁九思正用雪水冲洗嘴角的血渍——方才五个兵痞的棍棒全往他旧伤上招呼,左肋那道箭疮又渗出了脓血。
“她们往北去了。”
梁九思指着供桌上用血画出的路线图,“老人们说,他们,两个时辰前走的。”他说话时脸上刀疤随着肌肉抽动,像条盘踞在颧骨间的蜈蚣。破败的皮甲滑落肩头,露出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那是镇北兵奴营的“入门礼”。
乙弗循的指尖在绷带火烬边缘摩挲,火焰的余温硌得指腹生疼。她解下腰间蹀躞带,银锭碰撞声惊醒了蜷在神龛后的流民孩童。
“拿着”,她把钱袋塞进梁九思龟裂的手掌,“带他们去景州。”
梁九思盯着路引上鲜红的平凉郡王府印,喉结滚动如咽下滚烫的刀。
“我听路过的马商说,朝廷要和亲北奚借兵?”
梁九思突然发问,残缺的耳垂在寒风里泛着青紫,\"就像广和年间,惠帝差点把她的亲妹妹送往草原?”他扯开衣襟,心口赫然烙着西燕皇室的玄鸟纹,“当年我们这些兵奴给送亲队当肉盾,一百三十个兄弟冻死在雪原上。”
“可惜啊,行至半路,惠帝金丹中毒、暴毙身亡,这个本该成为牺牲品的公主……这个早就疯了的公主,匆匆回京,继承帝位,百年大燕呐,出了个疯子皇帝……”
乙弗循看着梁九思苦涩而不屑的笑意,那些宗室往事涌上心头,宣帝因“失心疯”而残暴嗜杀的恐惧历历眼前,竟在这些涂炭生灵面前,深深地自惭形秽。
破庙外传来马匹嘶鸣,雪地上新鲜的马蹄印朝着苍茫的阴山延伸,像一串带血的念珠。
“绥州……”她将貂氅披在瑟瑟发抖的流民身上,“当年赫连羽在柔玄镇释放兵奴,如今该有人给绥州一个交代了。”
梁九思闻言浑身剧震,那些深埋在皱纹里的风霜突然裂开缝隙,露出几分当年那个温润少年的神色。
当乙弗循的身影消失在雪幕中,梁九思默默将景州路引贴在胸前。供桌上的血图正被融雪晕染,隐约显出阴山北麓的某个隘口——那里埋着三十年前送亲队的遗骸,雪层下还有未锈蚀的北奚箭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