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嫂脸色煞白,却不敢违逆柳妃,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容锦芸被拖走。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下可如何向夫人交代?
水月阁内,枯叶堆积,檐角结满蛛网。昔日宠冠后宫的芦美人如今形销骨立,终日倚窗发呆。自父兄被斩那日起,她便自请幽居于此,再不见君王面。
慕容锦芸被推入阁中时,却暗暗松了口气。比起在慕容锦珠手下受尽折磨,这冷清的水月阁反倒成了她的庇护之所。
慕容锦芸踏入水月阁的刹那,霉湿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雨水顺着腐朽的窗棂滴落,在地面积成一个个小水洼。
那张曾经华贵的雕花大床,如今床幔泛黄,几处补丁针脚粗陋。梳妆台上的铜镜布满锈斑,照出的人影支离破碎。靠墙的木桌腿脚不稳,缺嘴的茶壶旁摆着几只豁口的瓷杯,釉色早已黯淡。
青砖地面凹凸不平,缝隙间滋生出片片青苔。唯一的婢女阿青衣衫褴褛,正机械地用铜盆接住屋顶漏下的雨水。
每接满一盆,她便重重叹口气,浑浊的水面映出她麻木的面容。
宫人尖着嗓子嚷完柳妃的\"恩典\",也不待回应,转身便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殿内回响,衬得四下愈发死寂。
慕容锦芸屏息凝神,几乎以为这屋里只剩个空壳。她壮着胆子往内室探去,忽见雕花床幔后隐约现出个人形。
芦美人静静卧在褪色的锦被中,面色惨白得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失了神采的眸子,干裂的唇瓣像是褪了色的花瓣。曾经引以为傲的青丝,如今枯草般散在枕上。
可那高挺的鼻梁、秀致的眉骨,仍在诉说着她昔日的风华。就像一尊被岁月侵蚀的玉雕,虽蒙尘垢,骨相犹存。
芦美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锦被,空洞的目光穿透腐朽的房梁,仿佛在凝视着往昔的繁华。
那时她肌肤胜雪,眼波流转间便能引得君王不早朝。而今这副残躯,连翻个身都要耗尽气力。
\"奴锦芸拜见芦美人,美人万福。\"慕容锦芸的叩拜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
许久,床榻上传来布料摩挲的声响。芦美人干裂的唇瓣颤了颤,气若游丝道:\"咳咳…我这般模样…谈什么万福…\"这一句话像是从枯井里捞出来的,带着腐朽的回响。她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攥得发白。
慕容锦芸眼中闪着异样的光彩,她一把抢过阿青手中的抹布:\"姐姐歇着,这些粗活我来!\"声音轻快得不像个刚入冷宫的婢女。
阿青眯起浑浊的眼睛:\"哟,进了这鬼地方还这么高兴?\"她突然将整桶脏水踢翻,\"那把这些都擦干净,再去后院把堆积三个月的衣裳洗了。\"
\"好嘞!\"慕容锦芸麻利地跪地擦拭,哼着的竟是乡野小调。水花溅在她脸上,倒映着窗棂漏下的天光——那是阿青许久未见的,活人的神采。
暮色渐沉时,宫人踢进个食盒,掀开只见三碗泛黄的糙米粥,一碟煮得发黑的菜叶,还有几个长了霉斑的硬馒头。
阿青二话不说抢了最完整的馒头,坐在门槛上稀里呼噜喝起粥来:“这宫里到处金玉富贵,偏偏不把我们当人看!”
慕容锦芸却捧着粗瓷碗跪到床前,轻声道:\"美人,该用膳了,奴伺候您起身。\"见芦美人仍痴望着房梁,她小心托起那瘦骨嶙峋的背脊,垫上自己带来的干净帕子。
粥碗腾起的热气模糊了芦美人凹陷的面容,慕容锦芸吹凉每勺粥的动作,像是在侍奉真正的贵妃。
阿青啃着馒头冷笑,跟着这样的主子还有什么前程可言,这丫头莫不是个痴的?横竖这痨病鬼也活不过冬天,倒省得她沾晦气。
此后水月阁里总回荡着少女清亮的声音:
\"美人,奴新采了晨露煮茶——\"
\"美人,奴给您梳个时兴的飞仙髻可好?\"
\"美人,窗外的海棠开了,奴扶您去看看?\"
慕容锦芸像只不知疲倦的雀儿,将破败的阁楼一点点拾掇出人味。她甚至还拆了自己的旧衣给芦美人缝制新枕,那针脚细密得像阿娘给她织的肚兜。
阿青冷眼旁观着,直到某天突然将抹布一扔:\"主子,奴婢也想终身伺候你,可奴家里的人还等着奴的月俸呢,实在是不得已。\"她掂量着攒够的灵石,头也不回地跨出水月阁。
木槌敲打衣衫的\"梆梆\"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慕容锦芸挽着袖子在井台边浣衣。
皂角泡沫沾在她鼻尖上,被晨光映得像颗珍珠。她忽然想起在慕容府时,连洗衣都要被吴嫂克扣皂角。
\"美人闻闻,太阳把棉花都晒甜了。\"慕容锦芸踮脚晾晒被褥,故意抖落几片蒲公英似的棉絮。
“美人,听说慕容锦珠诞下一个小公主,怒得打杀了接生姥姥和随侍太医,三皇子左丘炎再立战功,铸剑师玄雷冶又为陛下铸了一把绝世名剑…”
锦芸絮絮叨叨的说着这些宫里的见闻,芦美人混浊的眼中泛起涟漪,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
慕容锦芸边补衣裳边哼着小调,\"咔嗒\"一声,芦美人推来半块桂花糕,干裂的嘴角微微扬起。
那日晨光正好,芦美人忽然抓住正在梳头的慕容锦芸手腕:\"去把箱底那件藕荷色襦裙取来。\"声音虽弱,却带着久违的坚决。
慕容锦芸翻出这件蒙尘的旧衣时,隐约嗅到一丝残存的沉水香。更令她吃惊的是,芦美人从床尾暗格取出个鎏金缠枝纹锦盒,里头躺着只鸾凤和鸣镯:\"送去昭华殿,交给王之仁。\"
走在久违的宫道上,慕容锦芸脚步轻快得像只初春的云雀。她故意让破旧的裙摆扫过新开的芍药,沾了满身花香。
昭华殿前,王总管接过镯子时手指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候着。\"转身时,慕容锦芸分明听见殿内传来茶盏坠地的脆响。
王总管的话音刚落,慕容锦芸便察觉他眼角微红。回到水月阁时,芦美人正倚在窗边,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窗棂。
\"主子,王总管说...\"慕容锦芸话音未落,芦美人突然转身:\"梳妆!\"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
可翻遍整个水月阁,也不过找出半盒干涸的胭脂、一支秃了的眉笔。
慕容锦芸灵机一动,摘来院中野蔷薇捣成花汁,为芦美人染红指甲;拆了旧帐幔的金线,在鬓边挽出个简单大方的发髻,插了一支梨花做点缀。
芦美人对着水缸俯身时,浑浊的泪珠\"啪嗒\"落入水中。水波晃动间,倒映出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影子,那是宠冠六宫的芦昭仪,也是如今形销骨立的冷宫弃妃。
芦美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抚上慕容锦芸的脸颊,声音轻得像叹息:\"这样好的眉眼,白白在这里蹉跎了好时光。\"
话未说完,少女已重重跪下,额头抵在青砖上发出闷响:\"奴命卑贱,只有在水月阁才知道活着也能这样畅快,美人对奴恩同再造。\"
芦美人怔住了,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温柔,此刻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流转——
她记得慕容锦芸攒了三个月的月钱,就为给她换一碗莲子羹;记得这小丫头为块干净布料,和司织局的嬷嬷吵得面红耳赤;更记得无数个寒夜,少女偷偷劈柴生火时,冻得通红的手指。
\"傻丫头...\"芦美人将少女扶起,浑浊的泪滴在她手背上溅开。窗外,一株野蔷薇正悄悄攀上窗棂,开出今春第一朵花。
芦美人望着摇曳的烛火,恍惚间想起那日满门抄斩后,她本已心如枯井。可眼前这个暖阳一般亮堂堂的小丫头,却硬生生照进了她荒芜的生命里。
\"好孩子...\"她声音哽咽,指尖轻抚过慕容锦芸的发梢,\"你往后自有大好的前程。\"
“奴不要什么前程,只想这样陪着美人。等秋天栗子熟了,奴悄悄去后山采一些咱们夜里烤着吃。”锦芸只当芦美人有自裁之意,她想着只要她好好守着美人,就不会出事的。
子时的更漏声远远传来,水月阁的烛火却倔强地亮着。
慕容锦芸看着最后一截蜡烛渐渐融化,蜡泪在烛台上堆积成小小的山丘,照这么用下去,明天可就没有蜡烛用了。
她悄悄盘算着明日傍晚要去其他冷宫捡些松脂蜜蜡来,日子再怎么苦晚上也得有些光亮才行,不然美人彻夜睡不着,身体都要熬坏了。
\"吱呀——\"
腐朽的宫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慕容锦芸抬头时,正对上一双玄色龙纹靴。烛火摇曳间,那袭绣着暗金云纹的黑袍几乎填满她整个视野。
\"臣妾参见陛下。\"芦美人的声音突然清亮如少女,拉着她一同伏地行礼。
退至门廊时,慕容锦芸仍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她悄悄抬眼,只见那人逆光而立,玄色大氅下隐约可见紧绷的下颌线——这就是传说中杀伐果决的梵虚国君左丘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