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泣不成声,抬起头,泪湿满面,双目赤红,轻唤一声“皇爷爷”,哭得愈发凄切。
老朱叹息一声,将他揽入怀中,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一旁。
朱允炆气得几乎跺脚。
过于大意。
只想着如何构陷蓝玉,如何铲除拥护朱允熥的功臣武将。
心思全放在争斗上,竟忽略了扮演孝顺的角色。
一时疏忽,被朱允熥抢占先机。
此刻想补救,却已为时晚矣。
只能勉强挤出几滴泪,装作哀伤模样。
\"乖孩子,别哭啦。\"老朱轻抚着朱允熥的后背,说道:\"你爹爹刚走的时候,你都没这么伤心,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允熥心里一颤。
在朱标活着的时候,不管是他还是朱允炆,跟老朱的接触都很少。
这并非没有原因。
因为他们的大哥朱雄英从小就被送到马皇后身边,由老朱和马皇后亲自照料。
对于这个长孙,老朱极为宠爱。
就像疼爱朱标一样宠爱他!
可是朱雄英却意外去世了。
从那以后,老朱就很少再见到朱标的其他儿子。
怕的是看到他们时,会再次想起朱雄英,徒增伤感。
而且朱雄英是他亲手抚养的,结果却出了意外。
这让老朱也很自责,于是有意疏远朱标的其他儿子。
以免他们再发生什么不幸!
老朱有时天不怕地不怕,也不信邪!
但在某些事上,他还是很讲究的。
比如朱雄英死后,他就尽量避免接触任何一个孙子。
没接触,自然也就不太了解。
直到朱标葬礼那天,两人在老朱心里留下了截然不同的印象。
朱允炆悲痛欲绝,而朱允熥看起来却毫无反应。
父亲去世了,他竟然似乎一点也不难过。
因此,老朱心里便认为朱允炆是个孝顺的儿子,而朱允熥则是不孝之辈。
正因为如此,老朱才想立朱允炆为储君,而非朱允熥。
要知道,跳过儿子直接立孙子为储君,最重要的原因其实是老朱对朱标深深的爱。
否则的话,即使朱标不在了,老朱还有别的儿子,应该立次子,而不是孙子!
自古以来就没有跳过儿子直接立孙子的道理!
从礼法上也讲不通。
老朱虽然不喜儒家,却是个遵守礼法的人。
但在这件事上,他偏偏不守规矩!
老朱始终觉得,自己的皇位应当传给朱标的儿子。
这皇位本就是朱标的。
也本该是朱标的儿子的。
不能因为朱标的离世,就剥夺了他的儿子继承皇位的权利。
对朱标最孝顺的朱允炆,也因此成了首要考虑的继承人。
原主在这方面已经远远落后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他。
关键之处在于,原本身份依旧是个少年,而他的亲生母亲早已离世!
有母为伴犹如珍宝,无母则似荒草。
吕氏看似对他关怀备至,实则心怀鬼胎。
例如朱标卧病时,吕氏特意安排朱允炆日夜照料,却让朱允熥自由玩耍。
朱标过世后,吕氏再三叮嘱朱允炆要悲痛欲绝,甚至绝食哭泣;而对朱允熥则劝其继续饮食,尽情嬉戏。
这般行径显而易见。
原身年少懵懂,直至穿越来至此世,方能明察秋毫。
听闻太祖询问,朱允熥泣不成声地说:“父亲刚去世时,我并未觉得哀伤。”
“我一直觉得父亲还在,就在身旁,仍注视着我。”
“我不信他会离去!皇祖父,我真的不信!”
他极力悲号,仿佛心碎肝裂。
太祖一时怔住。
确实如此!
大妹仙逝,儿子朱标亡故之时,自己亦是这般心境。
并非立即陷入深切悲痛,内心深处全然不信。
宛如痴傻,就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后世心理学称此状态为——人格解体。
又称感知综合障碍。
即人在遭遇重大变故后,对现实感知失真。
实则是人体自我保护机能。
由身体自发触发,以防过度悲伤伤害身体,甚至危及性命。
此时之人,不信现实,不认现实,麻木不仁,情感缺失。
许多人骤失至亲后,头几日毫无悲戚之感,仿若木然。
在外人看来,完全正常,举止言行皆无异常。
只是显得无情无义,感情淡漠,感受不到悲痛。
旁人容易误以为此人天性冷酷,毫无情谊,即便骨肉至亲亡故也无动于衷!
但实际上,这是极度悲伤的体现。
是极度悲伤后的生命本能自我守护!
唯有数日后或过一段时间,方可挣脱此状态,悲痛如潮水般汹涌!
太祖不懂心理学。
但他亲身经历过丧偶之痛,丧子之苦。
刚听闻消息时,他整个人僵住了!
想要落泪,却又流不出来!
仿佛连悲伤都找不到方向!
过了许久,才缓过劲儿来。
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这才汹涌而出。
他自己经历过类似的折磨,所以,老朱立刻明白了朱允熥话语中的深意。
“可怜的孩子!”老朱把他搂进怀里,紧紧抱住。
原来自己一直误会他了。
这个孩子并非无情无义、生性冷漠,对父亲之死毫无触动。
而是因为太过悲伤,太过痛苦,以至于无法自拔,如同行尸走肉般苟活。
没有情绪波动,既不悲也不喜。
因此,在旁人看来,他似乎缺乏情感,父亲去世了也没有哀伤,算不上孝顺!
想起《大明日报》上那篇《我的父亲》。
若非对父亲有着深刻的记忆与爱,又怎能写出如此直白且饱含思念的文章呢?
这一刻,老朱豁然开朗。
他既感到内疚,又满是惋惜。
得承受多大的悲伤,才能让他数月都无法走出阴影啊!
朱允熥断断续续地啜泣道:“父亲在世时,总盼着我能成熟些,担起重任。”
“父亲觉得我很懦弱。”
“我也想做父亲的好儿子,就在被窝里一遍遍提醒自己要勇敢点,别再胆小。”
“可我始终做不到。”
“我什么都不敢,只能一个人待在房里胡思乱想。”
“想着家里的事,朝廷的事,大明的事,天下的事,还有如何帮父亲一把。”
“想让父亲开心,不想让父亲失望。”
“可最终我什么也没做成。”
“我只是一个人,反复地想啊,想啊……”
“想了又想,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父亲离开,我才变得勇敢。”
“我再也不胆怯,不再恐惧,不再害怕。”
“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皇爷爷,这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已经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父亲看不见这一切了!”
“是我这个不孝子啊!”
“呜呜呜……”
哭到最后,朱允熥完全沉浸其中,表演得十分投入,早已分不**假。
在众人看来,他哭得愈发悲痛,泪水似决堤一般倾泻而出。整个殿堂中的文武官员,都被他的哀伤情绪深深触动。
老朱紧紧搂着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难怪这孩子最近性情大变。
不止一人向老朱提及此事。
他们说,朱允熥从前胆怯懦弱,断不会做出在朝堂上要求继承皇位这般大胆的事情。
必定是有人暗中指使。
然而,锦衣卫和检校收集到的情报明确显示,没有任何人指使他,完全是朱允熥自行所为。
这实在令人费解。
朱允熥平日里性格温和,为何会突然变得如此大胆?
一个本该胆小懦弱的人,怎会在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无所畏惧?
此刻,老朱终于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原来是因为他父亲的离世,给了这个孩子沉重的打击,这才导致了他的性格转变。
由此可知,他对父亲的感情多么深厚!
父亲的逝去,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
竟让他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之前还误以为他是薄情寡义、不孝之人!
错了!
彻彻底底错了!
冤枉了这个孩子!
“好孩子,好孩子!”
老朱的心都要融化了。
他含着泪安慰道:“别哭了!别哭了!这大明江山的重任,还等着你去承担呢!”
“你父亲在天上看着你,你可不能辜负他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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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朱此时说话虽轻,但内容至关重要。
传入殿内文武百官耳中,犹如晴天霹雳!
皇帝这是要立朱允熥为储君了吗?
朱允炆的脸色瞬间惨白。
朱棣痛苦地闭上双眼,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他不愿去看,更不愿听。
晋王的神情先是一怔,随即变得极为复杂。
秦王的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与杀机。
大哥已逝,他身为长子。
兄终弟及。
凭什么自己不能被立为储君?
为什么要立一个孙子?
自古以来,哪有越过儿子,直接立孙子为继承人的道理?他心中怒火中烧。
跪在地上的蓝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难以置信。
当确定这是事实后,喜悦溢满全身,但他努力克制,竭力维持冷静。
而站在人群中的常升,脸上的欢喜却怎么也藏不住。若非金銮殿上还有陛下和吴王伤心落泪,他恐怕早已兴奋得手舞足蹈。
此刻,常升心中已有决定,退朝回家后,无论如何都要设宴庆祝十日十夜,因为他的外甥即将成为储君。那时,他便是名正言顺的国舅,日子定会愈发红火,令逝去的父亲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