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汝阴镇一里地,有税监新设的非法关卡。
此处办公条件极为简陋,两边临时搭建的茅草屋,便是办理过税的吏房。河面上拉起一根绳索,阻拦船只通行,唯有交税之后方能放行。
黎明时分,夜色如墨。
关卡两边,停满了往来船只,都在等待天亮后交税过关。
税监私自设立关卡,不仅增加了商贾的税收成本,还大大延长了时间成本。以往畅通无阻的河面,如今得慢慢排队,且夜晚关卡并不办公。
张铁牛站在舱外,眺望前方关卡,心中忐忑道:“等天亮了,税监发现两位哥哥的头颅不见,会不会派人在此设卡搜检?”
“你怕什么?我连县衙都敢烧,还怕这个,”李佑好笑道,“大不了下船拼杀一番,把这关卡吏房全给烧了,将钱全都撒出去让人去抢。”
在他口中,杀人放火仿若平常之事。
张铁牛小声嘀咕:“还读圣贤书呢,分明是个杀星。
等待良久,天色终于大亮,关卡开始办公。
大约排队半个时辰,税吏登船检查,瞥见迎风的招牌,问道:“苏家的客船?”
李佑拱手道:“颍上苏家的家仆,奉少夫人之命,给洛阳娘家送些年货。”
“年货也是货,得按货船交税。”税吏刁难说道。
李佑赶忙说道:“自家造的纸,送给亲戚罢了。官爷,朝廷有规定,纸墨之物都可免税。”
“那就交坐舱税。”税吏笑道。
“还望官爷高抬贵手。”李佑递过去一串铜钱,都是乾符年间铸造的开元通宝,用料足、铸工精。
税吏掂量一下重量,心中已有估算,顿时笑道:“走吧。”
“不给税票吗?”李佑问道。
“你还想要税票?”税吏伸手一摊,嘲讽道,“可以,得加钱。”
李佑连忙赔笑:“我就问问,官爷走好。”
税监私设的关卡,哪有什么税票。
招募的税吏也不正规,连船舱都懒得进去查看货物。征多征少,全凭税吏一张嘴,不给够贿赂就往死里坑!
李佑回舱后,冷笑:“这钱收得倒轻松。
张守义叹道:“私卡皆是如此,乱象已久。
张铁牛躺在榻上打哈欠:“小相公,都快过年了,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李佑回答道:“先去陈留县,找个郎中治伤。”
“那家伙脑袋被打破,身上到处皮开肉绽,还有好几处淤伤,怕是活不成了。”张铁牛闭上眼睛开始打盹。
中午时分,船至陈留。在驿站靠岸后,李佑亲自去请大夫。大夫见伤者伤势,咋舌道:“伤得不轻!”
李佑道:“尽力医治,生死有命。”
郎中把李佑包扎的布片拆下,涂抹金疮药重新包扎,折腾一番后拿钱离开。
此后,船行汴水,经雍丘、襄邑、宁陵,驶入汴河。若去南阳,本可走捷径,经蔡水转涡水南下,但水路复杂,苏家船工不敢冒险,只得绕远路,沿汴河而行,如此也能避开河盗。
……
陈寿郎是傍晚醒来的,稍微一动,便感觉浑身剧痛。
“醒了?”李佑把陶罐放在炭炉上,拨弄着木炭说,“粥已经凉了,我给你热一热。”
陈寿郎有些疑惑,虚弱无力道:“是李公子吗?我这是在哪儿?”
张铁牛走过来坐下:“昨晚你差点被扔河里,是小相公把你救上船的。”
“多谢。”
陈寿郎已经回忆起昨晚的事,他被那家老爷请到府上。谁知家里突然来客人,老爷一直在陪着,夜里还去赏雪。
他被安排在客房休息,那家少爷却突然闯入,威逼之下做了不堪之事。
夜里他被打醒,又被一阵乱棍打晕,之后便没了记忆。
李佑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陈寿郎回答,“爹娘都在,我家在寿春县落籍。”
寿春县临近颍上,是河南戏曲的发源地之一,此地的戏曲腔调影响广泛。
李佑说道:“寿春?那得南下,你若想回家,我找个县城让你下船,给你些钱两在客栈养伤。等你伤养好,再自行回家便是。”
听了这话,陈寿郎沉默不语,两眼望着舱顶发呆。
“嘿,你这人好不懂事,”张铁牛有些看不惯,“小相公跟你说话呢,你想走想留倒是说句话啊。”
陈寿郎只得说道:“李公子,我不想回去,我……我能跟你走吗?”
李佑笑道:“我可是要造反的,你不怕?”
陈寿郎惨笑:“死过一回的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哈哈,咱们的造反队伍又壮大了。”李佑非常高兴。
张铁牛心中暗自吐槽:一个老夫子,一个小书生,一个唱戏的,加上我这苦力,四个人就想造反?
虽然没什么信心,但张铁牛还是忍不住幻想。
他甚至都安排好职务,若是李佑当了皇帝,张守义可以做宰相,自己可以做大将军,陈寿郎……嗯……干脆阉了做太监。
冷粥稍微温热,李佑就倒在碗里,吩咐道:“铁牛,扶他起来,动作轻点。”
张铁牛哪懂得照顾人,伸手抄住陈茂生的后颈,一下就将其上半身托起,疼得陈寿郎差点又晕过去。
李佑赶忙坐近,亲自给伤者喂粥。
陈寿郎张嘴喝了一口,联想到自身遭遇,痴痴地望着李佑说:“李公子,你人真好。等我伤好了,就给你做家奴,每天唱戏伺候你。我很会伺候人的,你别嫌我身子脏。”
这话听得李佑浑身不自在,连忙克制情绪道:“我是要造反的,等我得了天下,便废除贱籍,再无乐户、家仆之分,你觉得可好?”
“没有贱籍吗?”
陈寿郎的双眼亮了起来,仿佛夜空中闪烁的星辰,一股莫名的情绪被点燃。他满腔热血,浑身充满力量:“李公子,我跟你去造反,你一定要当上皇帝!”
李佑微笑道:“放心,我肯定能当皇帝,你先填饱肚子再说。”
张铁牛一手扶着陈茂生,一手摸着腰间斧头,嘀咕:“又疯了一个。”
经此相处,他愈发觉得张守义“疯癫”,这人三句不离时政,痛斥藩镇跋扈、宦官乱政,一门心思鼓动他坚定造反决心,那狂热模样,不像常人。
就那狂热的态度,脑子没问题才怪!
……
颍上管仲镇苏家。
老五下船之后,急忙往苏宅赶去,他比苏廪回来得更晚。
当日贿赂了师爷后,老五没有立刻离开县城,而是慢悠悠地去吃酒玩乐。
喝得微醺时,突然听到吵嚷声,似乎有人惊呼哪里起火。老五并未在意,继续把酒菜吃完,出门才发现事态严重,逃出来的文吏正在添油加醋地讲述事情经过。
老五吓得魂飞魄散,飞奔出城,匆忙回家。
一路冲进内院,老五累得气喘吁吁,趴在书房门口喊道:“老……老爷,不好……不好了!”
“进来说。”
苏元祎正在读一本诗集。
老五弯着腰挪进书房,双手撑住膝盖,喉咙干涩道:“不……不好了……容我缓……缓一缓……”
苏元祎皱眉问道:“是不是税监又增税了?”
“不……不是……”
老五喘着粗气,稍微恢复了些,终于完整说道:“那个李佑,杀了师爷和县尉,还杀了好多衙役,又把县衙六房给点着了。我出城的时候,县太爷正在组织人手救火!”
“什么!”
苏元祎惊得站起身来,哆嗦道:“他怎敢如此?”
老五也是心惊肉跳:“老爷,你说他会不会知道,是咱们花钱害他入狱?这厮连县衙都敢烧,哪天要是……要是来咱家……”
“不至于,不至于,他不敢……”
苏元祎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越说越心虚,仿佛李佑随时会来取他性命。
老五提醒道:“大少奶奶那边,李佑还有个幼妹。”
“莫要动她!”苏元祎连忙说道,“千万不要动他妹妹,此等亡命之徒,不可再招惹。县衙他都敢烧,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老五解释道:“老爷,我是说亡羊补牢,收下他妹妹做义孙女如何?”
苏元祎连连摇头:“不可,在县衙杀人放火,形同造反。老夫一生清白,怎能跟反贼扯上关系?”
“那就,赏赐他幼妹一些财物?”老五试探着问。
“这倒是可以。”
苏元祎解下腰间玉佩,叮嘱道:“你把这块玉佩拿去,再支五贯铜子,一并送到那边去。”
老五心里慌得不行,甚至比苏元祎还慌,因为事情是他一手经办的。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李佑如今下落不明,谁知是否就藏在附近?
万一哪天他出门办事,被李佑一刀砍死,到了阴曹地府都没处喊冤。
亡命之徒,惹不得,惹不得!
老五满心后悔,带着玉佩和钱财,快步跑去安抚,从今往后,李佑的妹妹就是他的姑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