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刚在客栈住下,便听到街面上一阵喧闹。
他赶忙出门查看,只见前方一顶华丽的朱漆大轿,后面跟着一众持刀护卫,再往后是一长串的挑担队伍。
回到店中,李佑向掌柜打听:“敢问掌柜,外面这许多人是何来历?”
掌柜往门外瞥了一眼,摇头叹道:“这税监总算是挪窝到管仲镇了,颍上的士绅商贾这下有苦头吃咯。”
“原来如此,多谢掌柜告知。”李佑拱手谢道。
大唐时期,有监军太监、市舶太监等职务。监军太监起初负责监督军事,后来权力逐渐渗透到地方事务,市舶太监则掌管对外贸易税收。近年来,因国库空虚,皇帝又增设税监一职,专门派太监到各地监督征税。
就说那河东之乱,除了地方官员处置不当,税监郭敬之也难辞其咎。郭敬之原本是长安城中的泼皮无赖,听闻皇帝要派太监收税,竟狠心自宫,又贿赂朝中宠臣,谋得了河东税监的职位。
因其搜刮手段了得,皇帝竟将河东监军太监的府邸赐给他居住。郭敬之得意忘形,自命为监军太监,遭到众多官员弹劾。皇帝不但不怪罪,反而说“朕本意如此”,真就将郭敬之升任为河东监军太监。
短短数年,仅太原一地,数十家大户便全部破产,而国库却只收到区区数千贯铜钱。九成以上的钱财,都被宫中司礼太监和郭敬之私吞。大户们为弥补损失,又将负担转嫁给百姓。
大户都破产了,百姓的日子可想而知。
于是河东有邪教蛊惑民众,聚众数千人(《晋阳杂记》记载为万人)起义,朝廷出动河东精锐,镇压数月才将其平息。
闹出如此大的动静,郭敬之却安然无恙,依旧奉皇命在河东搜刮民脂民膏。大量河东军户、工匠、百姓,不堪重负,纷纷主动投奔突厥,突厥势力因此迅速壮大。
直到后来实在太过猖獗,皇帝压不住朝中舆论,才将郭敬之召回。
这郭敬之离开河东数年后,突厥便屡屡犯边,边疆战事吃紧。
当今圣上继位之初,曾裁撤大部分监军太监、税监太监。然而,仅仅过了一两年,又重新派遣太监到各地任职。只因圣上不信任朝中大臣,妄图依靠太监掌控军队与税收。
皇帝重用太监的消息传出后,大量百姓竟挥刀自宫。一时间,阉人多得泛滥,朝廷只得重申禁令,民间私自净身者要治罪,就连左邻右舍都会被牵连。
且说颍上税监王忠,本是长安小吏出身,狠下心给自己一刀,又靠贿赂谋得了这个肥差。
这王忠孤身赴任,花了一年时间大肆搜刮钱财,又用重金招募了许多地痞无赖为手下。如今,他在颍上四条水道私设关卡,为便于掌控局势,决定将大本营迁至管仲镇,毕竟那里才是颍上县的中心。
船队浩浩荡荡驶向管仲镇,王忠来到河东会馆门前,对手下吩咐道:“此处不错,让里面的人搬出去。”
顿时,会馆内鸡飞狗跳,商人们被驱赶出来,河东会馆就这样成了太监的税监府邸。
这太监筹谋已久,对管仲镇的情况早已摸得清清楚楚,而地方士绅们却还蒙在鼓里。
又过了半日,铁脚会头目苏诨,被悄悄请到会馆。
苏诨吓得不轻,噗通一声跪地:“草民,拜见……拜见……拜见税监老爷!”
王忠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笑着问:“前些日子,管仲镇抗税,还打死了税吏,听说你是带头的?”
“跟草民无关呐,是士绅老爷们串联指使的。”苏诨连忙推卸责任。
“来人!”王忠突然大声喊道。
苏诨吓得浑身颤抖,不停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
王忠笑着安抚道:“莫慌,不要你的命,还有好处给你。”
不一会儿,五十贯铜钱摆在了苏诨面前。
苏诨一脸茫然,不明白太监的意图。
王忠诱惑道:“铁脚会殴打税吏,还打死两人,这可是要吃人命官司的。咱家向来宽宏大量,可以既往不咎。你若想将功赎罪,就做铁脚会的大当家,今后只听咱家的吩咐,如何?”
苏诨推脱道:“草民只是铁脚会的四当家,说话没什么分量啊。”
“咱家说你是大当家,你便是大当家!”王忠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苏诨左右为难,但为了保命,最终还是咬牙磕头:“多谢老爷提携,今后定听老爷吩咐。”
“把你的人叫来,跟咱家一起掌控铁脚会,”王忠继续利诱,“若是做得好,咱家保举你谋个一官半职。”
苏诨本是大户子弟,只是家族分支较远,到他这一代家道中落。
他还被族人算计,仅有的田产也被夺走,只能在码头做苦力为生。
太监把他的底细摸得透透的,特意选中苏诨做内应。
苏诨心中思绪万千,他本不愿背叛铁脚会的兄弟。可如今太监威逼利诱,要么死,要么投靠,投靠了还有可能做官。
这选择不难做!
苏诨离开会馆,刚出门就看到数百苦力,已将会馆大门堵住。原来是大当家孙显宗,听说苏诨被太监抓走,立刻带着兄弟们前来营救。
不愧是结拜兄弟,苏诨心中一阵感动。孙显宗问道:“贤弟,那太监没为难你吧?”
“哥哥放心,他不敢的。”
苏诨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突然抽出匕首,狠狠朝孙显宗的腹部捅去。
“你……”孙显宗满脸难以置信。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苏诨迅速退回会馆,大喊道:“姓孙的吃里扒外,快把他杀了。大柱兄弟,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李大柱连忙喊道:“我没有,他这是诬陷,快给大哥报仇!”
王忠站在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点头称赞:“果然是个识趣的。放箭!”
这太监的手下都是地痞无赖出身,箭术稀松平常,并未造成太大伤亡。
但铁脚会的苦力们却吓得四处逃窜。
苏诨趁机劝降:“李兄弟,跟我一起干吧!”
李大柱头皮发麻,被苏诨这么一喊,他百口莫辩。索性当场叛变,召集身边几个心腹,朝着孙显宗、孙振宗、张铁牛等头目杀去。
孙显宗腹部中刀,早已重伤,来不及撤退,被当场打死。
“狗贼,还我哥哥命来!”
孙振宗也不逃了,提着棍子带人杀回来,太监的手下也持刀迎上。
一方用棍,一方用刀。
一方惊慌失措,一方早有准备。
胜负立判,瞬间见分晓。
张铁牛被砍了两刀,不敢再战,挥舞木棍奋力冲杀出去,趁乱逃得无影无踪。这混混组织,终究不堪一击,被太监轻易分化掌控。
从此,太监王忠掌控了管仲镇,苏诨、李大柱成了他的爪牙,铁脚会沦为税监的打手。
……
汝阴苏宅。
安顿好刘师爷派来送信的文吏,苏元礼眉头紧皱,叫来心腹家仆:“老五,大少爷房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小的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老五一脸茫然。
“你自己看看,”苏元礼把信扔过去,“给那李佑落籍,本是为苏家培养做官的人才。可李佑已经被除名,今后做不了官了,为何还要还他身契,又送田产、送铜钱帮他自立门户?”
郑氏的举动太过反常,苏元礼不得不心生怀疑。
老五看完信件,也是一头雾水,心里只想着:这太离谱了,我咋就没这好事?
苏元礼又问:“让你打听消息,都过去三个多月了,还没个眉目?”
老五回答道:“雅贤苑的人嘴都很严,小的撒了不少铜钱,总算大致把事情弄清楚了。那天小姐确实自尽,好像被丫鬟救了。小少爷也不在家,都是那个李佑在指挥,包括砍断咱院里奴仆的手指。”
“好啊,好啊,又是李佑!”苏元礼冷笑连连。
老五当日在李佑那里丢了面子,对他也是恨得牙痒痒,趁机诋毁道:“这小子小小年纪,就目无主上,长大了还得了?”
苏元礼嘀咕道:“老夫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家奴,都做不成官了,为何还要还他身契,花铜钱送田产帮他自立门户,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老五眼珠一转,惊道:“那个李佑,该不会……该不会……”
“说!”
苏元礼厉声呵斥。
“李佑那小子虽然年轻,但身强力壮,模样也俊俏。该不会是与少夫人有私情吧?”老五一下子想歪到离谱的方向。
苏元礼顿时瞠目结舌,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气得浑身发抖:“伤风败俗,简直败坏门风,竟做出这等丑事!”
老五赶忙说道:“老爷,此事万不可张扬,连提都不能提。”
“对,不能提。”苏元礼心中恐惧万分,生怕丑事传出去,自己以后在乡绅圈里就没法混了。
老五建议道:“得想办法让李佑消失。”
苏元礼思索良久,叮嘱道:“你带五十贯铜钱,跟着送信的一起去县城,让那刘师爷把李佑抓起来关进大牢!找机会,在牢里把他弄死!”
唐末流民众多,大量失去土地的农民涌入城中讨生活,这些游民也被视为流民。
一般来说,官府懒得管这些流民,真要全部抓起来,县衙大牢早就爆满了。
但官府保留抓捕流民的权力,衙役们也会趁机勒索城内流民!
郑氏万万没想到,师爷竟贪婪到这种地步。拿了四十贯铜钱还不满足,又跑来向苏元礼通风报信,凭空生出这许多变故。
在刘师爷眼里,李佑就是只蝼蚁,随手就能捏死。
家奴出身,流民身份,年纪又小,不是蝼蚁是什么?
别说什么莫欺少年穷,再过两三年,李佑还没成气候,师爷就跟着知县调任别处了。
所以,苏元礼才是值得结交的对象,跟乡绅搞好关系,能让师爷这几年过得顺风顺水。
李佑给五十贯铜钱,苏元礼也给五十两铜钱,师爷肯定选择:拿走一百贯铜钱,乖乖听苏元礼的话!
这种做法,向来屡试不爽。
前提是,别碰上不要命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