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乡试放榜。
颍上县一共考取21个乡贡,清风书院就占了4个。山下私塾,一个也没考上,全都来自半山腰的书院。
这四个新出炉的乡贡,只有一个姓苏,其余皆为外姓子弟。
学校随即恢复上课,中午吃饭时,只见一群学童簇拥着苏如玉进来。
“这苏如玉是哪家的?”李佑好奇发问,“平时也没听说过,突然就中了县试的案首。”
苏元德讥笑道:“我二侄子家的,肯定贿赂了知县。”县试若得第一,府试肯定被录取,否则就是知府不给知县面子。
因此,贿赂知县做案首,必然可以晋级。
苏如鹤也耻笑道:“神气什么?只是中了乡贡,搞得跟中举了一样。”
“乡贡怎是那么好考的?”苏元德开始八卦,“我听人讲,今年的江南西道观察使,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儒。叫崔……崔什么来着?”
林渊突然插话:“崔沆。”
“对,就是崔沆!”苏如鹤也加入讨论,“我爹前些天说过,这位崔观察使是真清官。今年想在乡试作弊的,全都被查出来了。想花钱买乡贡的,也都被崔观察使赶走了。去年秋天的时候,他被请去应天书院讲学,好几千士子慕名听课,书舍根本就容不下,最后只能露天开讲三日。”
李佑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李佑这桌在闲聊,苏如玉那边也坐下,被众学童围着拍马屁。
“县试第一,乡试亦过,实属侥幸,”苏如玉居然还很谦虚低调,他问身边一个族人,“八弟是如何过乡试的?”
被呼为八弟的童生,顿时哈哈大笑:“乱写的,多亏邻座相助。”
苏如玉惊讶道:“邻座帮你破题了?”
八弟摇头笑道:“嘿嘿,邻座帮我破了一半。”
“且说说。”苏如玉颇为好奇。
八弟自己都觉得好笑:“知府老爷就是疯子,出个截搭题都把我看傻了。”
苏如玉说:“我知道,就是那‘王如好色,王之臣,托其妻子与其友’。你怎么破题的?”
八弟说道:“我就一直念‘王之臣托妻’,把邻座的学生都念烦了,那人便说‘托其友而非王者,盖王好色也’。我连忙照抄上去,这便过了乡试!”
“哈哈哈哈哈!”
众学童都大笑不止。
林渊面色古怪,低声说道:“此人能过乡试,定然贿赂了知府,至少也是贿赂知府的师爷。”
李佑则惊叹道:“江南科举,竟困难到乡试就出这种题?”
知府就是个混蛋!
把《孟子·梁惠王》的前后两段经文,生生割裂之后扯到一起。两段原文的大意是:统治者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好色并不可耻,人之常情而已……有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自己却跑去旅游,回来发现妻儿在挨饿受冻。这种朋友该如何对待?
而那位八弟的破题,完全就不挨边,其意为:臣子不把老婆托付给齐王,却托付给齐王的朋友,是因为齐王好色。
然后,这人被录取为乡贡……
没掏钱贿赂才真见鬼了!
苏如玉和那位八弟,吃过午饭之后,被小伙伴们簇拥着上山。
就算没考上乡贡,只要能做童生,便可脱离山下私塾,跑去半山腰的书院进修。
若非观察使崔沆清廉,这两个家伙靠暗中使钱,估计能够直接弄到乡贡功名!
此时此刻,崔沆正在写奏章,他要弹劾颍州知府,罪名是乱出考题,故意把考生往沟里带。
为啥乱出题?
把大部分考生都弄晕了,全部考得一塌糊涂,这样就能轻松保送几十个,而且查不出任何科举舞弊的证据。
经此一事,李佑彻底断了科举念想。
“莫要管他们,咱们且练武去!”苏如鹤笑道。
苏元德说:“对对对,练武!”
苏如鹤挑选十多个私塾学童,编练老师刚教的军阵,意气风发如同大将军。
学童们迫于其淫威,又觉练兵打仗好耍,初时都兴致勃勃。可到了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童出状况,要么拉肚子,要么感冒发烧,反正就是不来操练。
太辛苦了!
苏如鹤大怒:“敢糊弄本少爷,我去打死他们!”
李佑连忙拉住,笑道:“不情不愿,拉来练兵又如何?这些人指望不上的,还是咱们自己练吧。”
接下来几个月,平顺无事。
李佑每日读书、练武、学习兵法,跟林渊和三苏的交情愈发亲密。
苏元德有了一个新的书童,是陈氏挑选送来的。书童名叫苏瑜,聪明伶俐,颇为懂事,三苏于是变成四苏。
李佑开始蹿个头了,半年长高六公分。
这年冬天,管仲山突然来了个壮汉,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壮汉。
“四叔,你怎回颍上了?”苏如鹤欣喜若狂。
苏珙说:“家国大事!”
苏如鹤道:“四叔,我结识了几个好兄弟,今后也要学你一样行侠仗义。”
“你先弄碗水来,渴死我了。”苏珙口干舌燥。
叔侄俩去了宿舍,把李佑给吓一跳。
这位四叔带来的随从,其中一个赫然是昆仑奴,被阿拉伯商人卖到大唐的奴隶!
(昆仑奴者,南海诸国黑小厮也。岭南富人多畜昆仑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
大唐是整个东亚地区,最主要的黑奴进口国,富人多买来做家仆护卫,而非用于农业生产。
苏珙身边的昆仑奴,身高超过一米八,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购买价格极为昂贵。
“拜见四叔!”李佑拱手作揖。
苏如鹤介绍道:“这是爹爹收养的义子李佑,也唤苏佑。”
苏珙猛灌一碗清水,朝李佑点头示意,便说:“我去山上,你自己耍吧。”
苏如鹤忙问道:“四叔几年不回家,怎一回来就往山上跑?”
“出大事了。”苏珙边走边说。
“什么大事啊?”苏如鹤连忙跟上。苏珙道:“南诏犯境,朝廷兵败大渡河,召集河东、山南西道、东川兵援救,并命高骈赴西川平定南诏。黄巢在冤句(今山东菏泽)起义响应王仙芝,率众数千会师曹州。我大唐如今内忧外患。
我回颍州招募苏氏子弟兵。入他娘的,苏氏各宗,没有一个愿意勤王,只打发几贯钱说是资助军费。我来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招募几位志士。”
李佑非常吃惊,也追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苏珙懒得跟小孩多说,“不与你们讲了,我还要速速上山!”
虽然从没有听说过苏珙,不知道其能力如何但
至少,忠心可嘉!
目送苏珙上山,李佑忍不住问:“你四叔平时是做什么的?”
“大豪侠!”苏如鹤得意洋洋,竟与有荣焉。
大唐中晚期,由于社会矛盾激烈,“侠义”思想蔚然成风、畸形发展。
比如会昌年间的状元卢肇,未发迹时便豢养侠客。等他做了中书舍人,结交的江湖壮士达数百人。他死后,有人想收编这些侠客,侠客们却说:“我等为卢君效命,岂肯屈从他人?”遂作鸟兽散。
又如贞元年间的处士许栖岩,进京求官无钱,靠与人博戏赢了二十贯钱,买劣马北上。刚出州境,便有人送他良马。到了京城,身上钱财不断,皆是沿途绿林好汉所赠。
还有开成年间的金吾卫大将军李载义,赴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时,中原的绿林首领纷纷前来投奔,跟着他一同赴任。
宰相李德裕的弟弟李绅,年少任侠,即便考中进士后,仍与江湖群豪劫掠商贾,拜相后才有所收敛。
韩愈的徒子徒孙中,也出了不少江湖大侠。
这些人平日里讲学论道,门生弟子遍布天下。盗贼、侠客争相拜入门下,大儒转眼成了江湖魁首。
权宦田令孜的心腹,在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结交众多豪侠,地方抓获的强盗,只要交上百贯钱就能释放。
苏家的四少爷苏珙,便是一个“儒侠”。
这厮身上带着圣人之书,以游学为名到处晃荡。时而拜访名师求学,时而结交匪类抢掠,已在河南、江西、福建、岭南四道闯出名气,许多地方官都对他礼敬有加。
此次回来,他带了上百匪贼,已归入河南节度使麾下。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