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颇为管用,只是价格昂贵,两贯铜钱才能买一勺。
涂在患处,凉飕飕的,感觉和五倍子散功效类似。
估计还有杀菌的作用,半天时间便消肿了。可惜李佑总是便秘,一用力伤口就会崩裂,前前后后折腾了好多天,足足给药铺送去六贯5000文铜钱。
从侯爷家抢来的铜钱,一下子就花去了四分之一。
唉,不管怎样,咱也算是刚烈的男人。
郑州粮价日益高涨,就拿买烧饼来说,短短几天价格就上涨了三成,肯定是郑州粮商在哄抬物价。
李佑没有刻意省钱,肉包子、菜包子,每天换着买来吃。
钱可以再赚,身体必须调养好。
兄妹俩的气色好了许多,能跑能跳,不再走一会儿就觉得疲惫。
老天怜悯,两个营养不良的孩童,淋了一场大雨居然没有生病,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李佑行事极为谨慎,每次买吃的,都不在同一家店铺。但还是被人盯上了,只因他一个孩童,连续数日在药铺支付散碎铜钱。
“快走!”李佑拉着小妹的手,在街头转角处,突然加快脚步,接着奔进另一条小巷。
一个混混跟了上来,却发现目标消失不见,气得在那里跺脚咒骂。
兄妹俩直奔城东南而去,那里有郑州府学和贡院,是郑州学子读书考试的地方。
再怎么世风日下,读书人总归要些颜面,流氓混混不敢在府学附近撒野。
府学对面,是一家书坊。
兄妹俩蹲在屋檐下吃东西,书坊老板也不驱赶,只是让他们别靠门口太近。
几个府学生结伴而来,在店中挑选一番,各自拿着新购的书本离开。
李佑偷偷瞧去,学生手里拿的全是传奇话本。
他顿时有了主意,或许可以靠讲故事赚钱,仙侠武侠之类的随便瞎编就行。
当夜,就在书坊房檐下睡觉。
“二哥,我冷。”
半夜里,小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紧紧抱住李佑取暖。
李佑也被冷醒了,忍不住咒骂:“这鬼天气,简直不给穷人活路!”
才农历八月初啊,竟突然袭来一股寒潮。
从侯爷家抢来的两件孩童绸衣,李佑一直不敢拿出来穿。此时此刻,却顾不了那么多,赶紧让小妹穿上御寒。
可还是冷!
兄妹俩只得抱成一团,蜷缩在屋檐下,好歹熬到了天亮。
郑州没法再待下去了,昼夜温差本就大,若迟迟不南下,入秋之后肯定会被冻出毛病。
顾不得说书赚钱的计划,李佑立即准备食物。
买了一些干粮,又买了几斤杂粮,还买到少许劣质食盐,兄妹俩隔日便结伴出城。
……
郑州北码头,位于城东北。而郑州城的东南方,还有一个南码头。
南码头虽不如北码头繁华,却设有“极冲级”(最高等级)驿站——管城驿。
几十年前,管城驿在更南边的管城镇,靠新郑县的财政拨款维持。
途经驿站的官员实在太多,不管是否有公务在身,都亮出官牌白吃白住,而且还得好酒好菜招待。
一个驿站而已,竟成了新郑县最大的固定财政支出。
于是,新郑县不干了,但极冲级驿站又不能裁撤,朝廷只得把管城驿移到郑州。郑州富庶,养一个驿站还是没问题的。
李佑打算走南码头,一路顺着运河南下。
谁知过了护城河,才发现从管城驿,一直到南码头,再延伸至城外居民区,到处都有士兵驻守。
连续多日大雨,运河水位恢复,临时木桥也已拆掉,运河外的饥民难以过河,陆陆续续都散去了。
但是,城西和城南的饥民,却似乎越聚越多,且只有一条护城河挡着。
降雨之后,其实许多饥民选择回乡,借高利贷买种子补种粮食。可他们返回户籍所在地,遭遇的却是官府催粮,逼着他们赶紧上交赋税,只能选择回郑州躲避征粮官吏。
夏粮田赋,必须在九月以前结清,河南大员们催得急,州县官吏只能硬着头皮征收。
郑州城南和城西,如今已聚集六万多饥民,吓得郑州官将连忙派兵构筑防线。
任何人不得进出,兄妹俩暂时被阻住了去路。
又过了几日,饥民无法越过防线,开始成群结队地散去。
一部分选择离开,到四周乡村讨饭求生。
一部分选择死撑,只要拖到九月份,过了夏粮征收期,回乡之后就不怕官府,拖欠的税款也将变成“账面逋赋”。再过两三年,为方便征收来年新税,皇帝自会下旨“抹除逋赋”。
最后一部分灾民,确实饿得无法动弹,在郑州城外躺平等死。
渐渐的,警戒开始放松,外头不能进来,但里头可以出去。
李佑站在护城河边,眺望对面的灾民情况,感觉应该可以顺利通行。
那些灾民毫无组织,东搭一个帐篷,西建一个窝棚,绝大多数露天而居。若是遇到危险,只需杀人立威,干掉一两个,剩下的都会选择退让。
李佑揭掉包裹矛尖的破布,一手持矛,一手携妹,背着行囊过桥而去。
大约前进数百步,眼见李佑携带物品,而且行囊还胀鼓鼓的,陆续有数十个饥民围了上来。
“小妹,拉着二哥的衣服,跟在后面别走远了。”李佑叮嘱道。
李萱有些害怕,连忙抓住衣摆,亦步亦趋地跟着。
李佑挺矛前进,随时准备杀人立威,这乱世容不得丝毫妇人之仁。
有了前些日子的经历,李佑早就已经适应。此乃唐末,并非和平的现代中国!
兄妹俩在遍地饥民当中穿行,无数麻木或贪婪的目光投来,他则回以凶狠的眼神。
可惜,孩童表现得再凶狠,也终究是没有大人护着。
一个稍显健壮的饥民,率先走到他们面前,心怀不轨地问道:“你们从城里出来,有吃的没?”
“没有。”李佑面无表情地回答。
那饥民说:“我不信,把包袱打开看看。”
李佑冷笑:“再走近些,我给你看。”
那饥民立即迈步,根本没把李佑当回事。
一根竹竿,绑着半把剪刀,又是孩童拿在手中,能有什么威胁?
彼此越来越近,李佑突然挺矛刺击。
李佑没有练过传统武艺,不知该如何用矛,但刺杀之术却使得很熟练。
此时此刻,对方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竹矛前端的剪刀准确刺入咽喉。
鲜血涌出,目标轰然倒地,眼神里全是不可置信。
饱食休养半个多月,虽然力气依旧不大,但李佑的速度比以前更快了。四下一片惊呼,虎视眈眈的饥民们,飞快避让李佑这个小煞星。
兄妹俩踏步向前,无人再敢阻拦。
李萱低头去看死者的伤口,鲜血淋漓让她颇为害怕,小手死拽着二哥的衣服往前走。
走着走着,又有三个饥民拦住他们的去路。
李佑冷笑着亮出武器,竹矛前端的剪刀还在滴血,跟那三人形成对峙局面。
“大哥,这小子不好惹,没必要拼命。”一个饥民劝道。
被呼为“大哥”的饥民,龇牙冲着李佑狞笑,但终究还是让开了去路。
就像虎豹捕食,但凡有受伤的可能,都会选择更换目标。
待李佑兄妹走远,“大哥”越想越憋屈,说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被官兵欺负也就罢了,如今还被一个孩童唬住。咱回乡没钱交夏粮,留在这里也要饿死,索性结伙干一票大的!”
“就咱们三个?”
“哪里才三个?几千上万人呢!”
……
又过了一日。
郑州城里出来一主一仆。
主人是个书生,名叫苏皓,约莫四十岁。身着儒衫,清癯美髯,手持折扇,腰悬长剑。
仆人颇为健壮,真名不可知,化名周武。膀大腰圆,络腮胡子,背着书箱,腰间横着一根熟铁棍。
二人迈步走过护城河,过桥的瞬间立即严肃起来。
苏皓收起折扇,顺手拔出文士剑,从容不迫地继续前行。
周武抄起熟铁棍,扫视周遭饥民,视线所及之处,心怀叵测者纷纷低头。
直到穿过了饥民区,苏皓终于收剑回鞘,转身回望遍地饿殍,悲悯叹息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唉,古人诚不欺我。”
周武虽是仆人,说话却不客气,提醒道:“公子,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咱们盘缠用尽,得赶紧去新郑县访友借银子,否则就只能讨饭回颖上了。这一路多半不太平,万事都要小心为妙。”
“我晓得,真是倒霉!”苏皓一脸无奈。
本来是进京会试的,谁知不但名落孙山,回乡时还在郑州耽搁逗留。又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病,身上铜贯都拿去寻医问药,搞得现在连雇船的钱都没有。
苏皓这个名门之后,手里头还不如李佑资金宽裕。
两个健壮灾民,盯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开始窃窃私语:
“大哥,就这么放人过去?他们身上肯定有财货。”
“做大事要紧!祝兄弟、陈兄弟、张兄弟他们准备好了没?”
“都准备好了。”
“记住,今后不准喊本名本姓,免得哪天被朝廷挖祖坟。我叫裂苍穹!”
“晓得,我以后就叫破万钧。”
“起事之后,河南不能留,咱一路杀去山东。先抢管城镇,让大伙都吃顿饱的,再去打新郑县。能打就打,打不下就走。河南大旱,没啥粮食,山东那边吃的更多。”“可听说山东去年也遭灾了。”
“那就去河北。”
“可河北也和俺们河南一样啊,今年旱灾,前年大水灾,好多灾民都跑咱们乡里讨饭。”
“闭嘴,哪来这么多废话,反正到时自有去处!”
“……”
距离南护城河二里地,早已架起几个大缸,有人在饥民群中呼喊:“裂苍穹分肉了,都快去吃肉啊!”
饥荒多日,能有什么肉可吃?
饥民们早已猜到真相,但濒临饿死,顾不得那么多。甚至有不少饥民,私底下偷偷摸摸吃肉,只是没摆在明面上而已。
半日之后,分食肉汤结束。
裂苍穹挑选三千壮丁,又带数百壮丁家属,浩浩荡荡地杀向南方。
所谓壮丁,不过是还能拿起棍棒拼命的人,剩余饥民早就饿得走不动路了。他们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关键时候用于作战抢劫,行军过程中则可以充当拐杖。
不拄拐杖,这些人连走路都困难。
李佑已经扇动蝴蝶翅膀,唐末僖宗元年的河南,莫名多出一个叫裂苍穹的匪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