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书院,藏书楼。
果不其然,辩会结束头两日,众多师生日日来借阅韩柳孔的各类着作。然第三日起,来读书的师生日渐减少。五日后,仅剩寥寥数人。
刘子仁小心翼翼归还《昌黎先生集》和《五经正义》,收好抄写内容,抱拳道:“诸位同窗,我先行一步,今日家中收芋艿(芋头),我需赶去田间劳作。”
“既有农务,不可耽搁。”李佑放下书本道,“我正闲得无事,下山帮你吧。”
刘子仁忙推辞:“不必,不必。”
李佑欲深入接触农民,须先学干农活,否则难与农民真正沟通。在其强烈要求下,刘子仁只好带他去地里。费如饴不愿独自看书,退还《金刚经》,与二人一同离开。
藏书楼书籍不可外借,只能在楼中阅读或抄录内容。
路上,李佑问:“今年芋艿收成如何?”
刘子仁详解:“去年试种,今年才知其性。听人说,芋艿需壅土培根,否则根须散长,芋艿结得又小又稀。去年不懂,胡乱种植,今年或能丰收。”
“原来如此,真是术业有专攻。”李佑确实未接触过农事。
芋艿原产中原,《齐民要术》便有记载,唐时已广泛种植于河南。刘子仁家的芋艿,是从邻镇买来种芋栽的——此物种耐旱耐涝,不择土壤,近年河南多地农户争相引种,镇上周遭村落皆有种植,甚者靠卖种芋赚得银钱。
两人下山,很快到目的地。刘子仁家与徐颖家一样,有几亩私田,但不够养活家人,便又佃耕学田。他两次乡试落榜后,亲自下田耕地的时间越来越多。
“这是我家佃耕的学田。”刘子仁指着前方说。
地里已有刘子仁的父母、妻子、弟弟和弟媳在劳作,就连他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也在帮忙捡拾被遗漏的芋艿。
李佑认识刘子仁家人,坚持一番后,卷起裤腿、袖子帮忙。锄头数量不够,李佑没机会挖土。
刘子仁说:“芋叶可裹麸饼蒸食,叶柄剥去硬皮能腌咸菜,老叶可作牲畜饲料,镇口有农户收去喂猪。贤弟若欲劳作,便去采些芋叶吧。”(可以吃是可以吃,但是要处理得当,不建议食用)
李佑从善如流,蹲在地里采摘芋叶。此时已近深秋,鲜嫩叶片不多,他只摘得小半筐,而刘母已采了满满一竹篓老叶——接下来几日,刘家怕是要顿顿吃蒸芋叶配麦麸粥了。
刘子仁身为秀才,此刻正挥锄挖芋艿。他虽获苏氏资助,但未考上廪生、举人,随着年岁增长,资助越来越少。若明年仍考不上举人,就只能在藏书楼免费看书,其他资助项目都会取消。
他越挖越兴奋,喜道:“壅土培根后,芋艿果然结得更大更密,至少比去年增产三成!”
“恭喜,今年丰收了。”李佑笑着说,“我教刘兄一个法子,可将芋艿切片晒干,或捣成芋粉做成饼饵出售,比卖鲜芋更耐储存,能卖得更多铜钱。”
“此言可真?”刘子仁高兴道。
“刘兄若是不信,可先少量制成芋干,拿去镇上试着售卖。”
“那便试试。”
转眼间,芋艿已挖满两筐,刘子仁的弟弟立即挑走。李佑连忙捡起锄头,让刘子仁教他挖土的诀窍。
挖了一阵,腰酸背痛,这活儿比练武还累人!
李佑咬牙坚持,问道:“刘兄,你家的田租如何?”
刘子仁解释说:“现在还好,我考上秀才之后,就请求山长佃耕了学田。学田的租子要少些。另外还给人佃了几亩私田,私田的租子可就高了。还要看田地的好坏,上上田每年交租两石以上,下下田最少也得交租一石。”
李佑又去问刘父,想知道更普遍的数据。
很快得知,田租高低,全看地主是否仁义。
田租并不按比例收取,而是根据田地好坏,事先就定下具体数额。丰年还好,灾年特别艰难,只能硬着头皮拖欠租子,经常有人因为欠租卖儿卖女。
非但如此,由于天灾越来越频繁,地主们开始提前收租——佃耕可以,先交些租子上来做定金。
仁义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三成。
一般的地主,田租约为收入的四成。
贪婪的地主,田租在收入的五成以上!
而且,几乎所有地主,都是大斗进、小斗出。即,借给农民粮食,用小斗来装盛,收租的时候则用大斗。
就算地主仁慈,家奴也会耍诈,没有太大区别。当然,想要掌握更详细的数据,李佑还得走访更多农民,最好是写成一篇农民调查报告。
半下午,刘子仁把妻子叫到一边,让她赶紧回家煮饭,低声叮嘱道:“煮饭时多煮些芋艿,再掺半把粟米。”
“我省得。”妻子李氏点头。
见李氏突然收工,李佑立即扔下锄头,抱拳道:“刘兄,我还有书要看,就不帮你挖芋艿了。明日再会!”
刘子仁又是尴尬又是感动:“这……这怎好意思,要不吃了饭再上山吧。”
“吃了饭再回书院,天色早就黑透了。你们忙,我走了。”李佑说完就走,根本不给对方挽留的机会。
刘子仁目送李佑上山,心里难受得很,于是继续埋头挖芋艿。
信步回到宿舍,苏如鹤、苏爽都不在,反而是徐瑜等候许久。
“徐兄!”李佑拱手问候。
徐瑜拱手还礼,递过来一封信:“柳督学给你的。”
“柳督学走了?”李佑问道。
“走了,”徐瑜笑道,“他来去都不喜惊动旁人,只给苏山长留了一封信。”
李佑拆开信一看,信纸有好几页,全是柳玭新写的文章。
粗略读完,李佑感觉没啥意思,或许对一些迷茫的儒学弟子有用,对自己而言却没什么帮助。
徐瑜见李佑身上沾有泥土,不由问道:“贤弟耕种去了?”
“长卿兄家里收芋艿,我去帮忙而已。”李佑说道。
徐瑜叹息道:“农事艰苦,我也尝试耕作过,农忙时节干几天就累坏了。”
李佑笑着说:“阁下出身显贵,自不必做这种卑贱之事。”
“农事怎能言卑贱?天下一等一大事也!”徐瑜立即反驳,神色哀恸道,“开成年间,浙江大灾,我亲眼见流民易子而食!你可知世间有此惨事乎?”
李佑收起笑容:“徐兄,我就曾为流民,又怎会不知流民事?”
徐瑜惊讶道:“贤弟不是苏家子?”
李佑解释说:“咸通十年,北畿大旱。我的大哥被饿死;乾符元年,姑姑被卖了换粮,爷母遭匪贼掠杀。我当时只有十岁,带着六岁的幼妹,游走于灾民之间,什么惨事没有见过?我于苏家,可称义子,也可称家奴。把户籍上我的名字勾掉,我就立即变成流民。”
“竟是如此。”徐瑜难以置信。
在李佑接触的人里面,张守义是坚定的造反者,林渊是可以培养的造反者,刘子仁是能够吸收的造反者。
眼前这个徐瑜,似乎也可试探一番。
李佑问道:“徐兄,你尝过挨饿的滋味吗?”
“尝过,有段时间天天吃不饱。”徐瑜答道。
“每天都能吃饭,你这哪是挨饿?”李佑感觉很好笑。
徐瑜点头说:“也对,我那不算挨饿。”
士绅大族的家道中落,跟普通人想象中不一样。徐家最惨的时候,只剩几十个奴仆……因为灾荒,发不起工资,家奴全都跑了。
多惨啊!
就这样,族亲还来嘲讽,指着他们家说:“看,这就是清官之家。”
真的是清官之家。
徐瑜的曾祖父,死后追赠荣禄大夫。祖父,死后追赠光禄大夫。父亲,死后追赠光禄大夫,可秤的上国之栋梁。
连续三代都是高官,而且又身处江南,居然只有几十个家奴。还因天灾而发不起工资,导致家奴跑得精光,这不是清官是什么?
两人结伴去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聊着聊着,李佑忽然觉得“徐瑜”这名字顺口,便问道:“徐兄府上何处?”
徐瑜答:“陈州人氏。”
“可是颍水边上那个陈州?”李佑追问。
“正是,州城临颍水而建,盛产漆器、绢帛。”徐瑜点头,“贤弟对陈州有耳闻?”
李佑笑道:“曾听商队说过,颍水鱼肥米香,是个好地方。”
徐瑜摇头叹道:“近年水患频发,好地方也苦了百姓。”
两人话题渐转农事灾情,李佑暗忖:陈州地处河南,若举事,必是要经略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