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在山上吃,用完膳便要去见张守义。
往食堂去的路上,不少学子一路跟随。待李佑坐下,又有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亦有几桌人冷笑不迭,满脸不屑。
“此等奇谈怪论,不过博人眼球罢了。”
“山长就该将他逐出书院!”
“我听闻,这小子是个养子,不过家奴之流。”
“难怪他鼓吹生而平等,不过是卑贱之人的胡话。”
“哈哈哈哈,喊几句人人平等,家奴就想做主子?”
“既是家奴,怎会是童生?真是怪事。”
“无非伶牙俐齿魅惑主家,才在户籍上落了名。”
“可恶,如此岂不是玷污我苏氏门风?我定要去族长那里告状!”
“……”
李佑那边同样热闹。
一童生道:“陈立德分明是假道学,我早看他言行不顺眼!今日被辩得掩面而走,真是大快人心!”
李佑微笑道:“陈先生终究是师长,学生纠其错即可,莫要诋毁其德行。”
一秀才赞叹:“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学弟才是真道学!”
又有童生问:“阁下引述孔颖达之言皆惊世骇俗,究竟出自哪本大作?”
李佑答:“多出自《孔氏文集》《孔颖达疏》,亦有孔氏其他着述。”
先前那秀才咋舌:“《孔氏文集》我见过,翻了翻足有百卷。我当时忙于科举,没细看,今后定要认真研读!”
“我也只是粗略读过。”李佑道。
这并非谦虚——三年多时间,哪能尽读儒家经典?
他读《孔氏文集》时有选择性:诗词直接跳过,感兴趣的章节细读,枯燥处略读,只摘抄关键内容,其余知其主旨便罢。
他这般读法,糊弄一般人足矣。
若遇理学大儒,定能将他驳斥得哑口无言。但显然,这食堂里尽是“一般人”。
有学子既想装博学,又不愿踏实读书,便道:“学弟对孔颖达研究透彻,能否再讲讲他的学问?”
这哪里是求学,分明是想偷几句惊人之语去别处显摆。
“对对对,快讲讲!”众人纷纷附和,都想多记些“妙语”。
饭菜已打上来,桌子围不下,许多人捧着饭碗凑近聆听。
李佑拿起筷子道:“便先说《孔氏文集》吧。此书多有惊人之论,诸位可知孔子诛杀少正卯之事?”
“自然知道。”秀才刘子仁捧着碗接话。
孔子与少正卯同期讲学,少正卯更善言辞,孔子的学生几乎全跑了。后来孔子任大司寇,上任七日便诛杀少正卯,还暴尸三日。
此事最早见于《荀子》,仅提“孔子诛少正卯”,并无讲课、暴尸细节。经后人演绎,故事“细节”才逐渐“丰富”。
《史记》用春秋笔法,未详述经过,只在孔子当官后、诛杀少正卯前加了“有喜色”三字。
李佑举着筷子道:“孔颖达在《孔氏文集》中否认‘诛少正卯’一事,还骂荀子是‘陋儒’,说他故意诋毁孔夫子。因这故事最早出自《荀子》,其次是《吕氏春秋》,其他先秦典籍均无记载!”
“原来如此!”
诸生大喜——又有新谈资了。
远处几桌虽鄙夷李佑,却也侧耳倾听,生怕漏了一个字。
李佑放下筷子,拱手笑道:“诸位可知,孔颖达不仅骂过荀子,还‘调侃’过孔子?”
“当真?”众人惊呼。
李佑解释:“孔颖达说,春秋乱世礼乐崩坏,孔子的学问‘无用’。此语出自《孔颖达疏》。”
严格来说,这不算断章取义——孔颖达确实隐含对孔子所处时代“学问难行”的感慨。
诸生先是震惊,继而兴奋:原来孔颖达也跟咱们一样,敢“调侃”孔老夫子!
“还有吗?还有吗?快说!”众人不听大道理,就爱听这类“八卦”。
李佑见状,索性放开谈:“唐室与吐蕃、回鹘并立,诸位猜孔颖达是主和还是主战?”
在大唐士子眼中,孔颖达温润儒雅,或许该是主和派?
但从李佑口中说出的孔颖达,似乎不同。
众人默不作声,等李佑揭晓答案。
李佑猛地一拍桌子:“孔颖达说,吐蕃、回鹘乃蛮夷,与禽兽何需讲道理?何需议合约?莫怕,就是战!当北伐,复河湟!”
“好!”
“孔颖达真乃猛士!”
既然李佑口中的孔颖达如此“不羁”,那私下里……是否更“出格”?
苏如璋一脸促狭,突然问:“孔祭酒(孔颖达曾为国子监祭酒)可曾纳女尼为妾?”
“如璋兄,休要胡言!”众人纷纷呵斥,却又齐刷刷看向李佑,眼神写满好奇——甚至隐隐期待是真的。
快讲啊,就爱听这个!
李佑压低声音道:“诸君可知,当年太子李承乾谋反案牵连甚广,孔祭酒因曾为太子讲《孝经》,被魏王李泰一党构陷‘十大罪状’,其中便有‘私蓄女尼’之罪名。”
“竟有此事?”苏元德惊得放下饭碗。
李佑续道:“孔祭酒在弘文馆校注《五经正义》时,曾与长安西明寺尼姑昙观(虚构人物,代指精通儒释的女性)探讨‘礼佛与忠君’之辩。魏王党羽捕风捉影,买通教坊乐工编唱‘祭酒爱尼’的俚曲,闹得市井皆知。”
“他若不认,魏王便借题发挥,说他‘藐视天家’;若认了,便坐实‘有违礼法’。”李佑道,“孔颖达最终免冠谢罪,自请减去三个月俸禄。”
苏元德挠头:“所以到底有没有纳妾?”
“当然没有!”刘子仁瞪他一眼,“孔祭酒年逾七旬,其妻卢氏乃范阳大族女,夫妻相敬如宾。所谓‘纳妾’,不过是市井泼皮杜撰的‘话本子’!”
苏如璋仍不死心:“那有没有强占民女?我听扬州商人说,他在任曲阜县令时,曾纳民女为婢!”
刘子仁掷筷而起:“孔祭酒在曲阜时,曾开仓赈济流民,逼得当地士族断了‘放高利贷’的财路!所谓‘纳民女’,不过是士族买通乞丐,在长安街衢喊冤——后来查证,那‘民女’本就是士族家的婢女!”
徐瑜感慨:“初唐开国未久,山东士族与关陇集团之争从未止息。孔祭酒力主‘科举取士’,动了门阀世袭的奶酪,此等谣言,不过是士族泄愤罢了!”
“你说呢?”李佑反问,继续道,“十大罪状,孔颖达并未辩解,全部认下,只为退出朝堂躲避党争。可即便如此,他闲居家中亦屡被弹劾。”
苏元德挠头:“认了算怎么回事?到底娶没娶?”
“自然没娶!孔颖达岂会是那种人!”秀才刘子仁喝道,“党争攻讦之言,岂可当真?”
没娶尼姑?
众人对孔颖达“大失所望”。
苏如璋仍不死心,又问:“那孔颖达有没有迫害名妓严蕊?又有没有偷娶严蕊之女丽娘?这两段传闻,哪段是真的?”
“荒唐!”
刘子仁揪住苏如璋的衣襟怒斥:“你这‘服妖’,怎可污蔑圣人之后!”
苏如璋见刘子仁满脸横肉,一脸嫌弃:“这些传闻又非我编造,江南早已传遍了。”
“江南乃藏污纳垢之地!”刘子仁同样嫌弃,猛地推开苏如璋——离这“基佬”太近,他都觉得恶心。
一个“直男”,一个“异类”,彼此嫌恶。
苏如璋却突然催促:“快讲乐妓的事!”
李佑摇头道:“所谓‘乐妓纠葛’,多是市井讹传。但孔祭酒(孔颖达)确有一桩争议——他在任国子祭酒时,曾因门生送礼之事遭弹劾。”
“哦?”众人八卦之心大起,连远处冷笑者也侧耳倾听。
李佑解释:“贞观十五年,孔祭酒主持科举复试,其门生崔元翰考中探花。崔家为表谢意,送了一车绢帛到孔府。此事被御史大夫温彦博弹劾,说他‘私受贿赂,败坏科场’。”
刘子仁急道:“崔元翰乃山东士族,孔祭酒向来打压门阀,怎会收他礼物?”
李佑叹道:“孔祭酒确实拒收了,但他犯了个错——竟让管家原封不动将绢帛堆在府门口,还贴出告示说‘士族送礼,概不接纳’。”
苏元德咋舌:“这不是公然打士族的脸?”
“正是!”李佑道,“山东士族本就因《氏族志》修订一事记恨孔祭酒,此事被他们添油加醋,传成‘孔祭酒故意羞辱士族,收礼又退礼,沽名钓誉’。更有人编顺口溜:‘孔夫子,爱标榜,一车绢帛门前晾,又当又立假清高!’”
众人哄笑,苏如璋拍腿道:“这老头有点脾气!”
刘子仁辩解:“孔祭酒是想借此事立威,让士族断了‘科举走后门’的念头!他编《五经正义》时,为一句‘礼不下庶人’,硬怼了二十多个山东士族出身的博士,哪次不是针尖对麦芒?”
李佑点头:“没错。但他太过刚直,不懂得迂回。就说反对妇人殉夫这事——他在《礼记疏》里写得清清楚楚,却偏要在朝堂上跟魏征争得面红耳赤,说‘殉夫是愚行,朝廷该禁’,惹得满朝老臣都觉得他‘刻薄寡恩’。”
苏元德低声道:“我倒觉得他说得对……我娘若不是被族里逼着守节,何至于天天以泪洗面?”
刘子仁突然道:“即便如此!我等组社,就该宣扬‘经世致用’的真义,而非盯着这些琐碎传闻。”
李佑笑道:“正是。就叫‘大同社’如何?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之意,不局限于一家一派。”
徐瑜抚掌道:“好!我举双手赞成——若孔祭酒在天有灵,恐怕也乐见学子不拘泥于注疏,敢说真话。”
(孔颖达:胡说八道,我踏马是这个意思吗?我只是有点小小叛逆而已,你就曲解我的话,好一个春秋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