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碗沿,忽然碰到一处凹凸。
低头看去,粗陶碗外壁有道新鲜的裂痕,用桑皮纸细细糊住了。
她的目光移到少年手上——那双本该拿药秤的手,此刻正不安地交握着,指关节处结着紫红的血痂,虎口还有绳索勒出的深痕。
\"追杀我的人呢?\"她突然问。
李怀璋像是被惊醒的兔子,肩膀一颤:\"什、什么?\"
\"那些人,\"汀兰眯起眼睛,\"他们没跟着血迹找来?\"
少年摇摇头,一缕额发随着动作晃动。
阳光透过发丝,在他鼻梁上投下细小的阴影:\"我...我没走官道。\"他声音越来越轻,\"老槐沟东侧不是有处断崖吗?我从那儿...\"
\"断崖?\"汀兰的勺子\"当啷\"掉进碗里。
那处绝壁她见过,近乎垂直的岩壁上只有几丛顽强的灌木,连猿猴都要绕道。
李怀璋急忙比划:\"我用采药的麻绳把我们捆在一起,背着你一点一点...\"他突然噤声,因为汀兰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只手看起来纤细文弱,掌心却布满新鲜的擦伤,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岩屑。
汀兰的拇指抚过那些伤痕,突然意识到——这不是习武之人的手,没有常年握剑的茧子,更没有神力淬炼的光泽,就是个普通采药郎的手。
\"为什么?\"她声音发紧,\"你从那悬崖上爬回来的?\"
少年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这有什么好问的:\"官道上...有马蹄印。很多。\"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腰间一个小布包,\"而且我常在断崖边采药,我认得每条岩缝...\"
汀兰突然倾身向前,长发垂落如瀑:\"你就不怕我对你不利?\"江湖人的本能让她继续试探,\"或者...你本就对我有所图谋?\"
李怀璋的脸\"唰\"地白了。
他猛地抽回手,站起来时带翻了板凳:\"我发誓没有!\"声音因急切而尖细,\"当时你心脉都被毒素侵染了,再耽搁会...会...\"他说不下去了,眼眶微微发红。
阳光穿过窗棂,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单薄得像株风中的药草。
汀兰忽然注意到他腰间露出半截《伤寒论》,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批注。
\"家父教导,见死不能不救。\"少年平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抚过书脊,\"不论贵贱,无关善恶。\"他抬头直视汀兰,眼神干净得像山涧里的泉水,\"你当时...只是需要帮助的人。\"
汀兰呼吸一滞。
她见过太多眼神——贪婪的、淫邪的、伪善的,却从未见过这样清澈见底的目光。
这个住在破药铺里的少年,竟像块未经雕琢的水晶,把短短几年江湖风雨带给她的愤世嫉俗照得无处遁形。
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响,是麻雀落在晾药的竹匾上。
少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袖袋掏出个物件:\"对了,这个...\"
那是半截剑穗,染血的部分已经被细心洗净,但金线绣的兰花纹仍有些发暗。
汀兰怔怔接过,指尖触到少年掌心的温度——温暖,干燥,带着药材的苦香。
\"你昏迷时一直攥着它。\"李怀璋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想...应该很重要。\"
阳光忽然变得很亮,亮得汀兰眼睛发酸。
她低头摩挲着剑穗,第一次发现金线里缠着几根白发——原来在不知不觉间,江湖已偷走了她的年少时光。
而眼前这个少年,正用最笨拙的方式,把她遗失的东西一点点还回来。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蠢事?\"
汀兰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像柄出鞘的剑划过晨光。
她\"啪\"地放下粥碗,粗陶与木桌相撞发出闷响。
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得一颤,下意识抓住了桌沿。
\"像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汀兰的手指无意识按在剑穗上,\"随时可能变成尸体,也随时会拖累别人变成尸体。\"她眯起眼睛,\"你救我,就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李怀璋的嘴唇微微发抖。
阳光照在他额角的细汗上,映出细碎的光点。
他看起来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住在破药铺里的少年,世界里只有采药、晒药、救人。
\"我...\"他喉结滚动几下,突然挺直了背脊,\"即便如此,也不后悔。\"
这句话说得太用力,尾音都有些劈叉。
汀兰挑了挑眉。
\"若见死不救...\"少年手指揪住衣襟上最大的那块补丁,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这医者也算当到头了。\"他抬起头,眼神竟出奇地亮,\"家父说,医道即是人道。\"
窗外晾药的竹匾被风吹得晃了晃,在地上投下不安的阴影。
汀兰突然冷笑:\"为了虚无缥缈的原则,现在我们都得完蛋——那些人怕是已经摸到镇子口了。\"
她本以为会看到少年仓皇失措的模样,却见他突然转身跑到药柜前,从最底层拖出个落灰的木匣。
\"咔嗒\"一声,匣子弹开,里面是把锈迹斑斑的药铲——柄端缠着褪色的红绳。
\"我会保护你。\"李怀璋郑重地捧出药铲,声音还在发颤,眼神却坚定得可怕,\"那些恶霸...我早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
\"恶霸?\"汀兰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她笑得前仰后合,伤口都隐隐作痛,\"天呐,你以为我说的是...是恃强凌弱的地痞?\"
少年举着药铲僵在原地,耳根红得像要滴血。
汀兰擦掉笑出的眼泪,指了指他手里攥着的药铲:\"你打算用这个对付能隔空取人首级的修行者?\"
李怀璋的脸由红转白。
他当然没见过真正的江湖厮杀,但药铺后巷偶尔会出现无名尸首——那些被利落割喉的躯体,连血都流得很有章法。
\"我...\"药铲\"哐当\"掉在地上,少年突然蹲下身开始疯狂翻找药柜,\"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汀兰望着这个慌慌张张翻箱倒柜的背影,某种陌生的情绪在胸腔膨胀。
她见过太多人为自保弃她而去,却第一次有人明知死路仍要挡在她前面。
\"这人怎么这么傻?\"她轻声说,这次语气软了许多,\"你还是趁早逃命去吧。\"
少年茫然回头,看见汀兰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苍白的手指按在窗棂上。
阳光穿过她的长发,在衣服上投下流动的光斑。
少年不为所动。
\"我是你什么人?\"
汀兰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窗外偷食的麻雀。
她一把抓住少年纤细的手腕,力道大得让他皱眉——这个动作牵动了尚未痊愈的伤口,但她顾不上疼。
\"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她每个字都锋利的针,\"你有什么理由——\"
\"这是百草堂。\"
少年突然打断她。
不是高声反驳,而是用某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
他慢慢抽回手,站直身体时背脊笔直得像后山那棵雷劈不死的青松。
阳光从他背后照进来,将那道单薄的身影拓在墙上,竟显出几分巍然。
\"家父留下的。\"李怀璋指了指脚下斑驳的青砖,\"每一块都是他亲手铺的。\"又指向药柜,\"每一味药材都是他教我认的。\"最后按在自己心口,\"我不会走。\"
汀兰的手悬在半空。
她见过无数豪言壮语——江湖客的誓言比柳絮还轻,风一吹就散。
可眼前这个补丁少年说的话,却沉甸甸地砸在她的心防上。
\"你会死的。\"她一字一顿地说,这次没带讥讽。
少年摇头,倔强得像头小牛犊:\"我不会死,你也不会。\"
这话天真得可笑,可他眼里的光让汀兰想起雪山之巅永不消融的冰晶——纯粹又顽固。
汀兰突然泄了气。
她松开手指,剑穗滑落腰间。
江湖儿女最重恩怨,这条命既然是他捡回来的...
\"随你吧,那我也不走了。\"她转身望向窗外,\"就当还你人情。\"
一阵窸窣声传来。
汀兰回头,发现少年正蹲在角落的樟木箱前翻找。
箱子很旧,铜锁却锃亮,显然经常开启。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个蓝布包裹,像对待什么珍宝般轻轻展开——
是件粗布衣裳。
普普通通的靛蓝色,领口袖边都磨出了毛边,但洗得发白,叠得棱角分明。
最奇怪的是,明明看起来是新的,布料却已经洗过很多次的样子,散发着淡淡的皂角香。
\"你的衣服...沾血了。\"李怀璋低着头递过来,耳尖通红,\"虽不华美,但...\"
汀兰接过时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不是习武之人的硬茧,是常年捣药、晒药、洗衣服磨出的薄茧。
衣服入手柔软,显然被反复浆洗过多次,却从未上过身。
\"你做的?\"她抖开衣裳,针脚依然歪歪扭扭,袖长还不太对称。
少年突然转身就往门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我、我去看看灶上的药!\"
门帘晃动的间隙,汀兰瞥见墙角堆着几件相似的失败品——有的袖子一长一短,有的领口开错了边。
她突然明白了这件\"新衣\"为何有被多次洗涤的痕迹——是少年一次次做好,不满意,拆掉重来,再洗净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