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0月1日清晨五点,浦东机场的玻璃幕墙外还蒙着层淡青色的雾。我把鳄鱼皮挎包往肩带里拢了拢,金属搭扣在指腹下凉得沁人——这是今年的最新款,深棕油蜡皮上还留着手工缝制的针脚。值机柜台的白炽灯下,穿藏蓝色制服的空姐正用镊子夹起铝制行李牌,金属链条在她指间晃出细碎的光:“先生,温州机场到乐清的大巴末班车是晚上八点。”
波音737的引擎声像块含在嘴里的硬糖,渐渐化在三万英尺的云絮里。舷窗下,东海像块揉皱的蓝丝绒,偶尔闪过渔船拖网划出的银线。我摸出西装内袋的积家腕表,表盘上的玫瑰金指针正挨着七点十五分——比昨晚在静安寺书店买的《乐清地方志》里写的早潮时间晚了半小时。
温州龙湾机场的水泥跑道还带着隔夜的露水,出租车在104国道上碾过几片梧桐叶,司机后视镜里晃着串乐清细纹刻纸挂件:“去黄华码头?国庆开渔第一天,您这钩子算是下对日子咯。”车窗外掠过成片的水稻田,远处瓯江入海口的防波堤像道灰线,正被涨潮的海水一寸寸舔舐。我摇下窗,咸腥的海风裹着稻花香扑进来,袖口的袖扣不经意间刮过车门把手,发出细碎的响。
租船时,船老大陈阿公的手掌比我钓过的石斑鱼还粗粝,布满藤壶状的老茧。他往甲板上啐了口烟丝,露出缺了半颗的犬齿:“后生仔,往乐清湾深处去得备两斤虾干,上个月有艘拖网船在竹屿岛撞见海豚群...”我递过整包软中华,他浑浊的眼突然亮起来,捏着烟盒的手指在船帮上敲了敲:“得嘞!您一人包船,咱就挑最清净的水道走。”木船晃过三道防波堤,咸腥的海风突然浓得能拧出水来,远处星罗棋布的养殖网箱间,几只海鸥正追着跃出水面的鲻鱼盘旋。
我甩出第一竿时,太阳刚爬上桅顶。钓线切开翡翠色的海面,铅坠下沉时惊起一串气泡,像谁在海底偷偷吹了串玻璃珠。陈阿公蹲在船头补渔网,尼龙线穿过竹梭的声音和远处货轮的汽笛声缠在一起,突然被一声清亮的鸟鸣剪断——抬眼望去,七八个岛礁正从晨雾中浮出来,竹屿岛的峭壁上,成千上万只海鸟正扑棱着翅膀掠过,雪白的影子落进靛蓝色的海面,碎成满海星光。
“快看!”陈阿公突然直起腰,布满皱纹的眼角绽开条缝。船尾三十米处,一道银蓝色的弧线破浪而出,细鳞在阳光下闪了两闪,又轰然扎进更深的海域。我攥紧钓竿的手心沁出汗来,定制衬衫的袖口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腕间的百达翡丽——这枚表还是去年在日内瓦拍卖会上淘的,此刻秒针正随着海浪的节奏轻轻震颤,仿佛要把这片海的脉搏都收进齿轮里。
中午十二点,船舱里的保温箱已躺着三条笛鲷和半打梭子蟹。我倚着桅杆抿了口从机舱带来的单一麦芽威士忌,烟熏味在舌尖漫开时,远处的西门岛突然被层金红色的雾裹住——潮水退了半米,露出大片长满红树林的滩涂,成千上万只招潮蟹正挥舞着鲜红的螯肢,在泥地上画出密密麻麻的小点,像谁打翻了调色盘。陈阿公端来碗海鲜面,汤色乳白,撒着把翠绿的葱花,我接过时,银质袖扣在碗沿上碰出清响。
归航时,夕阳把整个乐清湾染成琥珀色。陈阿公往船头摆了三碗杨梅酒,酒液里浮着几颗枸杞,像落在水里的火星。我谢绝了递来的酒碗,从挎包里摸出银质烟盒,点燃一支大卫杜夫。木桨划破水面,惊起的碎光中,我看见自己的倒影正随着波浪轻轻摇晃,西装裤脚沾了点海水,却比任何一场商务晚宴都来得真实。远处的货轮拉响长笛,惊起群鸥,我突然想起那些在会议室里度过的无数个国庆日,原来真正的辽阔,从来不在ppt的图表里,而在这杯晃着夕阳的杨梅酒里,在钓线划破海面的那声轻响里。
暮色漫上甲板时,陈阿公从船头抱来个铁皮桶,里头是刚剖好的龙头鱼和几只青蟹。“今个儿咱吃‘黄鱼雪菜羹’和‘梭子蟹炒年糕’。”他挽起裤腿踩进船舱,生锈的煤炉“噗”地窜起火苗,铁锅里的猪油香混着海水味漫出来,我蹲在一旁帮他递姜片,看他用缺了口的陶瓷勺搅动雪菜,汤汁渐渐熬成奶白色。
第一勺羹汤入口时,舌尖先触到雪菜的酸鲜,接着是黄鱼的嫩滑,末了竟有丝若隐若现的甜味在喉间漫开。青蟹的钳子里满是橙红的膏黄,年糕吸饱了蟹汁,咬下去糯叽叽的带着海水的咸香。陈阿公往我碗里添了块蟹肉,粗糙的指尖蹭过碗沿:“咱这儿的海鲜讲究个‘时辰’,早捕半刻肉发柴,晚煮半刻鲜气跑。”他自己却只啃着馒头,就着碗里的残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黄的煤油灯光。
窗外的星星渐渐稠了,潮水声裹着渔船的摇晃,像支古老的摇篮曲。我摸出随身带的威士忌,往两个粗瓷碗里各倒了些,陈阿公呷了口,辣得直咧嘴:“这酒比咱村头的地瓜烧烈多咯!”碗底的海鲜残渣混着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忽然觉得这顿饭比任何米其林餐厅都来得鲜活——原来真正的鲜,从来不在精致的摆盘里,而在这口带着海风咸味的羹汤里,在老船工布满老茧的掌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