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弥漫着未散尽的饭菜香气,混合着花木的清芬,却掩盖不住母子间那无声的、冰冷的对峙。
长公主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与多年前他初次在她面前,不慎将一丝微弱灵力注入枯萎盆栽,令其瞬间抽出嫩芽时,她眼中闪过的那种惊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隐晦忌惮的眼神,何其相似。
曾几何时,母亲看他的眼神,也充满了寻常人家母子间的温情与骄傲。
他记得,十一岁那年,父亲江卫宸,那个温文尔雅,执掌着有臣国大半商脉的男人,在参加完宫中宴席后,是被人用担架抬回公主府的。
人,已经断了气。
公主府为这位驸马,江家唯一的男丁,举办了最高规格的丧仪。
灵堂肃穆,白幡飘荡,香烛燃烧的气味浓郁得令人窒息。
他穿着厚重的孝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一拨又一拨前来吊唁的官员、宗亲、商贾。
他们的脸上挂着程式化的哀戚,口中说着言不由衷的慰问。
他小小的身躯跪得笔直,脸上除了干涸的泪痕,再无其他表情,像一尊精致却失了魂的人偶。
那七天七夜,人来人往,喧嚣与死寂交织。
他以为母亲,有臣国身份尊贵的长公主,是不会在这种场合过多抛头露面的。
毕竟,父亲的江家,不过是皇权巩固商业版图的一枚棋子,一场精心策划的联姻。
江家献上忠诚与财富,皇室赐予庇护与荣光。
父亲的死,对母亲而言,或许更像是一桩需要妥善处理的“事务”,而非痛失所爱。
然而,在祭祀典礼最隆重的那一天,母亲却穿着素白的长裙,与他并肩跪在了灵前。
她神情哀恸,举止端庄,完美得无可挑剔,引来了无数同情的目光。
那一刻,他心中曾闪过一丝微弱的暖意,一丝对于母子连心的期盼。
可那暖意很快便被一种莫名的寒冷所取代。
他想起父亲出事的前几天,太子叔叔来府中玩耍。
他们曾是一同读书、一同嬉闹的玩伴。
那天,他一时兴起,对着书案上的狼毫笔杆,偷偷运起刚摸索出的微弱灵力,笔杆顶端竟真的凝出了一片小小的、翠绿的竹叶。
太子叔叔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年纪相仿的少年眼中,先是惊奇,随即化为浓浓的羡慕,紧接着便是一种掺杂着忌惮的复杂神色——
那是对这种不属于凡俗力量的本能警惕,以及对未来皇权稳固可能产生的隐忧。
父亲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一个身体康健,正值壮年的男人,为何会在一场普通的宫宴后,突然暴毙?
皇室、母亲、掌握着江家命脉的父亲……还有他自己,这个身负异能、不该存在于凡俗王权中的“异类”。
这些线索,像散落的珠子,在他日渐成长的岁月中,被一根名为“真相”的线慢慢串联起来。
修仙者,受天道法则约束,不得干预凡间国祚更迭。
可如果这个修仙者,本身就流淌着皇室的血液呢?
长生,力量,这是凡人帝王终其一生追求却遥不可及的梦。
而他,江伯令,却轻易拥有了这份潜力。
这对视权力为生命的皇族而言,是诱惑,更是威胁。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
这位长公主殿下,永远冷静,永远知道如何取舍,如何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父亲的死,他无法不去想母亲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以他对母亲行事风格的了解,即便没有亲手推动,恐怕也是默许,甚至乐见其成。
因为他的存在,这个身负异能的儿子,无疑是悬在皇室头顶的一把剑,更是母亲维系自身权势地位时,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和隐患。
当他终于鼓起勇气,在只有母子二人的房间里,将这些年的疑虑、猜测、痛苦一股脑地倾泻而出时,换来的,并非解释或安抚。
而是一场激烈的争吵。
母亲的脸色从震惊到愤怒,最后化为冰冷的漠然。
“你以为你是谁?”
“凭你这点上不得台面的术法,也敢妄议皇家之事,质疑生你养你的母亲?你可知这等力量若失控,会给江山社稷带来何等祸患!”
“江卫宸的死,自有定论!轮不到你来置喙!”
“你若安分守己,尚可保你一世富贵平安。若执迷不悟……”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完。
但他懂了。
那天之后,他离开了公主府,那个曾经象征着温暖与依靠,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算计与无形枷锁的地方。
他知道母亲会如何向外解释他的失踪。
“伯令那孩子,贪玩成性,被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带坏了,自己跑出去闯荡了。”
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不过是修仙界里一群无门无派、随性而为的散修。
他跟着他们,走过荒山大漠,见过奇人异事,也曾在生死边缘挣扎。
比起公主府和皇宫里那一张张精致面具下的虚伪与算计,散修们简单直接的世界,反倒让他觉得更真实,更自在。
父亲死后,江家的产业顺理成章地被皇室逐步接管。
而母亲,依旧是那个权势在握、备受尊崇的长公主,似乎并未因驸马的离世而受到丝毫影响。
如今,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风尘,也带着一身不为人知的修为与秘密。
“母亲还有事吩咐吗?”
江伯令打破了沉默,声音依旧恭顺,听不出任何波澜。
长公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窥探他内心深处隐藏的一切。
片刻后,她缓缓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惯有的雍容。
“无事了。”
“你刚回来,一路辛苦,先回府歇着吧。”
“过几日,宫中或许会有家宴,到时候你需得出席。”
这看似寻常的叮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母亲,请恕儿臣无法遵命。”
他停顿片刻,迎着长公主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江伯令……已经死了。今日站在您面前的,是钟许许。我与皇室、与江家,再无瓜葛。”
长公主的脸上确实闪过了一丝错愕,瞳孔微缩,但那情绪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仅是激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被她强压下去,恢复了惯有的冰冷与漠然。
江伯令深深一揖,如同祭奠逝去的过往。随后,他毅然转身,沿着来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长公主站在原地,目送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
是儿子,还是棋子……
名字……钟许许。
你是要找为人臣的位置吗。
可笑,可笑至极。
然而,当她抬手,轻轻抚上自己保养得宜、依旧光滑细腻的脸颊时,竟触到一丝冰凉的湿润。
她微微一怔,这才发觉,不知何时,两行清泪已悄然滑落,在这张看似无情的脸上,留下两道突兀的痕迹。
亲生儿子又如何?那个名为江卫宸的丈夫,不也曾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
可最终,他们都成了她追逐权力和永恒荣华道路上的绊脚石或垫脚石——
与这至高无上的地位和唾手可得的未来相比,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爱情,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