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雨丝沾湿了青石台阶，玉祈府门前的桃树刚抽出花苞。早课钟声回荡在山谷里，惊起几只白鹭掠过泛着涟漪的碧潭。
岐山殿里，乌泱泱坐了一屋子的人。老道长们披着深青色道袍，袖口绣着不同颜色的云纹区分辈分。这时的端坐上方的老掌门两鬓还未斑白，红光满面，不染尘体，颇有仙人之姿。
凌霄斜倚着靠椅，百无聊赖的听着几位玉祈府长老讲话，指尖转着片桃叶，瞥了眼旁边的人。目光落到他怀中的双刀上，道：“你这剑穗该换了吧，光秃秃的。”
他身侧抱剑端坐的黑衣少年冷笑一声，双刀上褪色的红穗子晃了晃：“总比你那发霉的八神剑鞘强。”
忽然有银铃声响破雨幕。
一头短发的姑娘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跑来，黑色冲锋衣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白色居服。她手腕缠着渗血的绷带，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抱歉啊各位，睡过头了。”
短发姑娘不冷不热的落下句话，无神的目光环顾四周，没发现有座位留给她。不过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存在，打了个哈欠，自个儿找了根柱子靠着。
戴曦烨看起来迷迷糊糊的，其实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她心里可门儿清。七年前她和凌霄替地府解决了东水山一带的大患，这下也彻底落实了玉祈府对地府联军的完全控制权。按道理老掌门应该嘉奖她，就算不奖，也不至于惩罚。
可老掌门总是把她当东瀛人整，这次不仅给她降了罪，还把她关到地牢里打了一顿才放出来。理由是不经过议阁高层同意就擅自行动违反规定，背叛了玉祈府的初衷。
你问为什么不惩罚凌霄？玉祈府的手还管不到人家龙虎山少掌门那里。
相比起七年前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妮子，戴曦烨今天就完全本性暴露了——反正最后都会被打一顿，怎么说话什么语气的，已经无所谓了。
如此一反常态的态度竟然没被其他人非议，虽然有点奇怪，但是也能理解，毕竟这群老人精吃着她带来的红利正高兴呢。
“咳！”
老掌门重重咳嗽一声，桃木杖敲在青砖上。身后穿紫袍的老道赶紧举起扩音器：“正清门弟子戴曦烨，还不上前！”
戴曦烨闭着的眼睛突然一睁，脑海中一道不太好的念头划过——原来没这段啊，难不成老掌门要改为当众行刑了？
……也行吧，反正都是幻境。
戴曦烨就这样顶着所有人的目光走上前去，顶着老掌门深邃的目光，像是来自深渊的凝视。她不得不承认，尽管过去这么久，如今站在视线笼罩之下，她还是畏惧这样的师父，害怕他即将惩罚自己的眼神。
无他，过往的回忆，有些应激了。
老掌门未曾言语，良久，从两侧道童捧着的锦盒里取出一枚青铜令牌，上面的饕餮纹路还沾着香灰。他放在手心中，搓了搓。
戴曦烨认得那东西，那令牌是昭告天地祖宗的信物，老掌门拿它一般是用来恩赏有功之臣或者惩罚犯下大错的弟子，很明显她是后者，但也不至于吧。
上辈子只是按地牢里打了一顿，这辈子都混到挨打都要昭告天地祖宗了！？
“三个月前，地府东水山一带混沌浊气泄露，地府派出军队也未曾镇压。”老掌门雄厚的声音传来，满是不容置疑的坚定，“议阁收到援信，但没来得及分清楚，你作为玉祈府弟子就擅自行动，越俎代庖，无视军纪，可当重罪。”
戴曦烨低头盯着自己外套上系着的红布包。当时在地府拜堂的时候，凌霄用精血滴在她结印的荷包上，虽是按照东水山的习俗来结下婚契，但融合了龙虎山绝学和纯阳功法的红布包乃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镇邪之物。
这等宝物后来她扔哪儿去了？记忆里的灼痛突然在经脉里复苏，她下意识蜷起手指。噢，她烧了。
“目无尊长！”
老掌门见她无所举动，只是低着头也不为自己辩解，气不打一处来，手掌狠狠的拍在金丝楠木案几上，茶盏里的雪芽银针簌簌震颤。
“掌门息怒啊……”
几位德高望重的白头发长老起身为她说情，戴曦烨侧目，心中疑惑更甚。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群老顽固不是就爱严惩她的吗？
夏择凌突然从右侧上座起身，月白锦袍扫过青铜香炉，带起一线沉水香的雾气。
“掌门大人，”他握着刀鞘的指节发白，“阿烨师妹虽未曾事先上报，但东水山浊气已侵蚀周边七座村落，下面镇压的东西已成了气候，若再因为流程耽误了时间，只怕是更难解决。”
老掌门的赤金扳指磕在案几边缘，像是在沉思。一旁的赤阳门门主冷呵一声，“门规第三条，凡涉地府事宜，必先禀明掌门或掌事长老。”
“禀明？”始终沉默的夏长老突然睁眼，带着些不屑的意味：“等那些酸腐文书走完流程，那妖怪都杀到门口了！”
凌霄捏紧了拳头，站起身来，走到戴曦烨旁边，在她左侧半步处跪得笔直。他高大的身躯将戴曦烨往身后藏了藏，抬起头来，坚定的说道：“此事并非一人所为，是晚辈在东水山涉险，阿烨妹妹不忍心才出手相助。若是您执意要惩，那就罚我吧！”
“凌霄，你……”夏择凌吓了一跳，作为龙虎山少掌门按理说不应该跪其他门派的掌门。其他人也都有些坐不住了。
“要我说，孩子们有血性是好事。”坐在最末席的老钟突然开口，“总是守着繁文缛节，罚了自家人，那谁还肯替咱们玉祈府卖命。再说了，这次东水山事了，地府联军的符节不还是乖乖的给咱们送回来了，烨丫头和凌霄小子这是立了大功啊。”
“老钟说得有理。”
其他人纷纷为此表示赞同。
戴曦烨却觉得更怪了。钟北郗向来嘴笨，啥时候能说出这么漂亮又有条理的话来？
“抬起头来。”
老掌门的声音裹着威压劈下，戴曦烨颈后的碎发无风自动。她看见凌霄紧绷的下颚线，看见夏择凌捏紧的拳头，最后撞进那双眼睛。深褐瞳孔里浮动的，不是预料中的震怒，而是......欣慰？
“过来。”宽阔的手掌突然伸出，凌霄伸出胳膊将戴曦烨护在身后，紧张的神情想要再替她辩解些什么。
老掌门的眼神分给了凌霄一瞥，却带了些许意味深长的味道。戴曦烨的身躯忽然不由自主的往前迈去——是老掌门的内力控制了她。
绣着鹤唳九霄图的广袖拂过她手背，老掌门竟拉着她坐在了主座右侧。这个位置向来只有掌门或是代掌门才能坐，可此刻却浸着她的气息。
满殿哗然。
这一举动，无非是向全山门上下昭告了她戴曦烨就是下一任掌门的唯一人选。
盖在袖子下紧握着的两只手，戴曦烨分明感觉到老掌门掌心的那阵濡湿和轻颤。
师父他，似乎真的在为自己骄傲。
就像此刻紧紧握着她的手掌，看似在褒奖功臣，实则正将最后一股本命真气灌入她濒临崩溃的术脉。
“稳妥些，”苍老的声音化作一线传入耳中，不像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更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莫失前路。”
殿堂之上众人都松了口气。一时之间剑拔弩张的氛围被打破，几位长老纷纷打起了圆场。没人在意高台上的师徒二人在做什么，更多的是不敢。
这股真气力量太过雄厚，戴曦烨一时之间承受不住，猛地咬住舌尖。血腥味在口腔炸开的瞬间，她好像看见十二岁那年正式拜入正清门的典礼。也是这双手替她扶正歪斜的桃木簪，那时师父说，玉祈府的冠冕不是荣耀，是棺材钉。
绝地她躺的够久了，这一刻她该追求荣耀。冰凉的运气之下，未愈的伤口正在渗出温热液体，顺着经脉缓缓爬行，像一条迟到了二十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