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色本该灯火辉煌，流光溢彩，如诗如梦。
长途二人终于在这一天亥子交替之际抵达长安城，一路舟车劳顿，可在看到满城缟素的时候，一切疲劳都烟消云散。
萧血染抬头看了一眼四周，昔日以繁华之称的不夜城今夜显得异常寂静，夜空一点星光不现，似乎都在为玉祈府最高掌权者的逝去而默哀。
戴曦烨已经三年没有回到师门，对于她来说的第二个家。尽管这个家没有给她太多温暖，但回忆的力量总是令人震耳欲聋。她纵马沿着脑海里最深处的大道走去，萧血染也心照不宣的保持沉默，跟在她身后。
玉祈府自打武帝时期设立至今，两千年来一贯保持着低调又奢华的风格，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也不与他人拉帮结伙，颇有几分遗世孤立的感觉。总部设在秦岭脚下，山清水秀，即使在乌云密布的夜晚，玉祈府依旧像那倔强的透过云层的月光，在山脚下熠熠生辉。
门口迎接的一队侍卫远远就看见了她二人，他们很多人都是新面孔，甚至都没见过戴曦烨的面，就抢着往山门里闯去，朝里面大声呼喊着。
“大小姐回来了！大小姐回来了！”
“什么？现在就到了？”
“没看错吧？赶紧，快去找人通知里面一声，你们几个，随我出门迎接大小姐！”
很快，随着这群年轻人的躁动，山门内外立马打破这份寂静。只见一大批人匆匆从山门涌出，像是训练有素般的列成两行，戴曦烨还未到门口，他们便提前跪倒在地，俯首准备迎接。
萧血染不禁被这份仗势看得一顿，随后瞥了戴曦烨一眼，看着她肃穆的面孔下那份悲戚，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半开玩笑着逗她开心，道：“怪不得一直瞧不上藏北的，原来是有更好的。”
戴曦烨白了他一眼，这家伙，真是从来嘴自己不带后怕的。
见戴曦烨不搭理自己，反正不管戴曦烨怎么想，他是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拦下来，“一会儿我怎么进去？用不用伪装一下？”
戴曦烨撇了撇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沙哑：“你对自己的名声一无所知啊。”
萧血染有些单纯的点了点头：“知啊，只是不知这正道圣地，让不让我这魔道之人踏足。”
戴曦烨终于知道萧血染为何总是如此沉默寡言，这烦起人来是真烦人，她哼了一声，皱了下眉头道：“那你还非要跟来？”
“没带你回去，无颜面见陛下而已。”
“那你来玉祈府我就有颜面了？”戴曦烨反问，萧血染听罢，眼底闪过一丝阴雾，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颜面还能拖后腿，不甘反问道：“怎么？”
她撇过头去，“算了，在我这里也没什么人敢说你。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不过别离我太远，我可不想闹出人命来。”
说罢，沉下口气，便纵马扬鞭，往山门飞奔而去。
萧血染轻哼一声，随即追了上去。
“还挺厉害。”
……
如他所料，戴曦烨再张扬，面对着密密麻麻跪下一片的人也是受不了，待到那群人准备高喊“恭迎大小姐回府”的时候，这姐已经骑马飞进山门有段时间了。
这要给了别人敢在府里骑马，非得把那人的皮给扒了，众人一看这架势，除了戴曦烨谁敢这么做，只能都是又怕又喜的退居一侧，深深的鞠躬行礼。
直至岐山殿门口，戴曦烨才勒马停下，看着从山门口直铺到大殿内的缟素，她感觉到这份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波云诡谲。
其下不仅有凤师虎视眈眈，定还有对方外界势力多双眼睛盯着这儿呢。
玉祈府分四个门宗，以正清门为首，主修风水相术，其内宗弟子奉为嫡传弟子，每一任掌门按规矩都必须出自这里。当代门主是刚刚去世的老掌门，嫡传弟子曾是张灵玉和戴曦烨，但如今正清门空无一人。
其他三门是主修符箓的赤阳门，研究体术刀枪的墨崖门，以及阵法出名的昭远门。
四门下设四师，为龙凤鹰狼，分别让四门掌管，戴曦烨曾经就是代表正清门掌管四师之首的龙师大人，主要掌管全府上下的兵权和外宗子弟，这一地位无疑是向全阴阳界宣告她继承人的位置。
龙师大人至今还写的是她的名字，所以这些玉祈府元老们才不惜千山万水，也要把远在藏北的戴曦烨请回来。
但戴曦烨从不相信这一切是水到渠成的安排，正如她在路上跟萧血染说的话，要是真想让自己继位，怕是提前个把月，那群老东西们就亲自拿上掌权宝册来藏北请她回长安了。
倒也不能怪这群老东西们无能，正清门在她跟张灵玉离开后，独留老掌门一人，失去左膀右臂后隐隐难以压制来自赤阳门的势力，其手下的凤师主管医药，近年来凤师子弟行走江湖救死扶伤，在阴阳界围下不少赞誉。
如今老掌门一去，张灵玉是抓妖局的人，戴曦烨如今又是魔道后代，对红袖招的关系属实暧昧，赤阳门门主早已对掌门之位垂涎已久，只待头七一过，他就能直接入主正堂了。
老掌门生前还是有不少心腹和势力，玉祈府又对出身和血脉极其重视，嫡系不可易主他人。戴曦烨下马，抬头看着岐山殿的大匾，缟素漫山遍野，心里苦笑一声。
事到如今，还是要把自己当作最后一步棋吗。
萧血染知趣的停留在外门，没有随她进去，反倒是招惹了一堆女弟子驻足围观。这几天戴曦烨好不容易治好了他的人机病，活出了点人样，这下子全都功亏一篑了——他沉着个脸，终于琢磨透了戴曦烨告诫他的那句话：别离她太远。
戴曦烨三两步走进正殿，却撞见了迎面而来的中年妇女，妇女虽两鬓斑白，但一张历经沧桑的脸透露着坚毅，身上披着麻，眼睛有些红肿。
“尔芙师姐。”
这位师姐的眼睛盯着戴曦烨，脸上却是一种阔别已久的思念。她一只手拉着戴曦烨的胳膊，另一只手抚摸上了她的脸庞，嘴巴却是哆哆嗦嗦的半晌说不出来话，眼里水波流转，最终竟是掉了下来，惹得戴曦烨不禁心疼一番。
尔芙师姐虽是墨崖门之人，但从小是看着戴曦烨长大的，如母如姊，这份情谊当然不一般。
“长大了，长大了。长成漂亮大姑娘了。”尔芙嘴边噙着笑，眼角的泪水毫不留情的打湿了岁月的皱纹，戴曦烨抬手拭去她的眼泪，笑了笑：“多年不见，师姐还是那么好看。”
尔芙轻轻的拍了拍戴曦烨的脸，“你呀，再长成什么样子，还是变不了这一副爱讨人喜欢的小嘴儿。”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行了。”尔芙拉着戴曦烨的手，将她引到正殿上，随即往后站去，“给你师父上炷香吧。”
戴曦烨抬眼看去，那方棺材正停在正殿中央，那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被禁锢在一副黑白色的，四四方方的相框里。
其实这些日子并不久，但也久到天人两隔。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长辈，给了她足够的能力和地位，却也把她狠狠摔下地狱。这十年，她也许明白不了，也不用去明白，这就是身在阴阳界，身在玉祈府的悲哀。
在戴曦烨看着老掌门的眼眸的第十秒，她莫名释怀了。从一旁的香盒中取出三支，挥手一燃，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尔芙在身后默默的看着她，眼睛里又不争气的汇聚出一串眼泪。这孩子，能放下就好。
但世界上却没人会说一句，可又有谁，能放过戴曦烨呢。
……
上香结束，戴曦烨跟着尔芙出了岐山殿。她挎着尔芙，小时候是尔芙驾着她，现在是她搀着尔芙。
看着戴曦烨默不作声的神情，尔芙叹了口气。这丫头从小就是思虑万千的性格，若是再回到玉祈府，会不会是害了她……
“师姐在叹什么气？可是在这儿受委屈了？”
没想到戴曦烨先她一步察觉到了猫腻，尔芙抬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小师妹，满眼溺爱，她摇了摇头，道：“师姐还能在这儿受什么气！倒是你……哎对了，跟着你一起回师门的那个小子，是什么来头？”
“噢，他啊……”戴曦烨张了张嘴，“啊，一个……一个人吧。”
尔芙看着她努力给那小子安排身份的样子，不禁笑了一声，眼神看过去都带了几分调皮，“不会是咱们小阿烨的男朋友吧？”
戴曦烨一惊，连忙摇头，解释道：“那可差的十万八千里啊，师姐可别说这些吓我。”
尔芙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怎么，他欺负你了？”
“那倒没有。”戴曦烨说：“他就是公子血染，这次张……呃，藏北出了点事儿，正好收到肃霜的消息，他就跟我一道儿来了。”
戴曦烨心照不宣的将张灵玉的事情隐瞒了起来，更不能说他追杀自己追过来的，毕竟在这风口浪尖上，就算她再信任尔芙也不能全盘托出。
好在尔芙没怎么追问藏北的事情，对于她流落红袖招也不过问，这才是玉祈府人最有力的保护色。她貌似只对这个跟着回来的小子感兴趣，她保持微笑，隐隐中透露几分八卦之色，“那他对你，怎么样？”
戴曦烨想起之前的事情，以及那抹怜悯的眼神，恨不得把萧血染碎尸万段。他跟着来玉祈府定然不是担心自己，应当是为了打探点什么消息。
至于戴曦烨为什么同意萧血染跟来，一部分是为了分散藏北对张灵玉的追捕，另一方面，对赤阳门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现在整个正道都知道她戴曦烨是红袖招圣魔主的孙女，她倒是不介意被骂，毕竟正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都说自己跟魔道有关系，那就不如直接将计就计，老娘就是跟魔道有关，不服咬我。
比起名声，戴曦烨更看重权利和成功。
“一般吧。”
“那你怎么看他呢？”
戴曦烨仔细想了想，沉吟片刻，才道：“位高权重，脾气古怪；实力不弱，长得还行。”
尔芙实在理解不了戴曦烨是如何对那张惊为天人的帅脸作出长得还行的评价，她笑呵呵的看着戴曦烨，眼里却是劝告之意。
“魔道之人多奸佞，万不可轻易相信他人。”
“师姐放心，此番他跟来，我已经安排好了对策。”戴曦烨道。
“赤阳门现已掌握龙师半数，这些防卫都是他们凤师掌管。”尔芙低语，戴曦烨却是大方的莞尔一笑：“师姐莫急，这正是我带他来长安的原因。”
“他若是安分守己便是有心眼儿的，若是有所动作，定逃不过昭远门那些师叔们的阵法，届时同赤阳门打起来，谁赢谁输还说不准呢。”
尔芙看着戴曦烨，心底里满是自豪和欣慰之色。那个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会坐收渔翁之利了。
“好好好，你有此安排，师姐倒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