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梧桐叶在料峭的春风中打着旋儿，卖报童清脆的吆喝声穿透弄堂。
医馆的门被叩响时，陈学文正在擦拭老算盘，檀木珠子碰撞的声响戛然而止。
信封里的两张纸带着潮湿的油墨味，一张详细罗列相机与冲洗药水所在的地址，另一张则用蝇头小楷记录着地下党协调后自己与顾竹轩的密会安排，字迹工整得像是用尺子量着写就。
同一时刻，大世界霓虹灯牌的光影里，杨六根蜷缩在街角。
他披着的破毡帽边缘结着盐霜，身下的蓝布上散落着几枚生锈的铁钉——那是他精心设计的障眼法。
当正午的阳光将影子缩成墨点，他利落地卷起布包，混迹在提着竹篮买菜的妇人中间，消失在石库门斑驳的阴影里。
租住的小院弥漫着煤球燃烧的气味。
杨六根故意留着半扇门，任穿堂风卷起桌上的旧报纸。紫砂壶在炉火上发出轻微的咕嘟声，他捏着茶针挑开茶饼时，指节上的旧伤疤微微泛白。
这是陈学文搞到的云南普洱，陈化三年的茶香混着柴火味，在狭小的房间里酝酿出一种奇特的暧昧。
三十分钟后，院门的铜环轻响。
穿短褂的年轻人闪进院子，反手插上门闩时，手腕上的银镯与门框擦出细微的颤音。
杨六根垂眸注水，沸水冲击壶壁的声响掩盖了对方急促的呼吸。三起三落间，公道杯里的茶汤红如琥珀，却尽数泼洒在青砖缝里，蜿蜒成暗红色的溪流。
“没想到你会通过这种方式找我？”李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松弛，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盅边缘。
“没办法，看在祖师的面上救你一命，赏你口饭吃！”杨六根的茶勺在茶海边缘磕出清脆的响声，飞溅的水珠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
“我凭借祖师爷的手艺吃饭，饿不着！”李三冷笑，喉结在单薄的皮肤下滚动。
他突然注意到杨六根泡茶时手腕的力度——那是常年握枪才有的肌肉记忆。
“你的路走歪了，这几天躲的很辛苦吧？”
杨六根将第二泡茶缓缓斟满，茶汤在杯壁凝结成透明的薄膜，“法租界巡捕房的压力，帮派、地下党、日本人、军统的围追堵截，你觉得自己还能躲多久？”
李三的瞳孔骤然收缩：“是你？”
“我哪有那个本事？”
杨六根轻吹茶沫，热气氤氲间，他的表情忽明忽暗，“但有人觉得，你偷洋行保险柜的本事，不该浪费在几块怀表上。”
沉默中，紫砂壶里的茶水渐渐凉透。
李三突然抓起公道杯，给杨六根续茶时，杯沿撞出刺耳的脆响：“少爷？偷的太小了？这是瞧不起我？”
杨六根突然将茶杯重重砸在桌上，瓷片在青砖上迸裂出蛛网般的纹路。他从怀里掏出牛皮信封的动作快如闪电，金属扣弹开的瞬间，李三瞥见里面泛黄的剪报——那是去年法租界三起悬案的报道，每张剪报边缘都用红笔圈出关键细节。
“你不怕我把你们卖了？”李三的声音发颤，指甲深深掐进信封边缘。
“你不会，也不敢。”
杨六根慢条斯理地拾起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划过掌心却不见血痕，“在少爷身边，我连颗棋子都算不上。而自从你踏进这个院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少爷的棋盘上。”
十分钟后，李三将信纸抚平，墨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幽蓝。他突然笑出声来，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一箭三雕，好手段！你们到底是特务处还是地下党？”
“我们只是少爷的人。”
杨六根重新点燃炉火，新泡的茶升腾起袅袅白雾，将两人的面容隐入朦胧，“接不接这局，就看你敢不敢赌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