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血,像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在我胸腔里疯狂地翻滚、冲撞!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也从我自己的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喷薄而出!眼前是晃动的人影,是弥漫的硝烟,是那座被鲜血浸透、象征着死亡和征服的312高地主峰!
冲!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如同上满了发条的机械,或者说,如同被牧羊犬驱赶着、奔向未知屠宰场的羊群!我端着那支早已打得滚烫的56半步枪,紧跟着老王班长和其他幸存弟兄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最后的几十米高地,猛冲过去!
虽然那个最要命的核心火力点被我们给端掉了,但通往峰顶的路,依然布满了死亡!
残存的越军士兵,如同被打散了巢穴的毒蜂,依托着那些残破的工事、弹坑、甚至就是几块堆叠的岩石,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抵抗!
冷枪,如同毒蛇吐信,不断地从各个意想不到的角落射来!
手榴弹,带着尖利的呼啸,不时地落在我们中间,炸起一蓬蓬血肉和泥土!
“哒哒哒!”一挺隐蔽在侧翼断壁后的轻机枪突然响起,子弹如同鞭子般抽打过来,瞬间就有两个冲在前面的弟兄被打倒在地,发出痛苦的哀嚎!
“卧草!快卧倒隐蔽!”老王班长反应极快,嘶吼着将身边几个人扑倒在一个相对较大的弹坑里,随即端起冲锋枪,朝着那挺机枪的方向疯狂扫射,试图进行火力压制。
我也跟着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浆和某种温热粘稠的液体溅了我一脸。我学着老王班长的样子,举起枪,朝着那个大致的方向胡乱开了几枪。子弹打在断壁上,溅起点点火星,但那挺机枪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很快又重新咆哮起来!
“手榴弹!谁还有手榴弹?!”老王班长焦急地吼道。
“我还有!”我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两枚从黄连山一路带出来的、沉甸甸的宝贝疙瘩还在!我迅速掏出一枚,拧开后盖,猛地一拉弦!手臂抡圆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机枪火力点的大致方向,狠狠地扔了过去!
不止我一个!身边另外一个战士也扔出了一颗!
两颗手榴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几乎同时落在了那个断壁附近!
“轰!轰!”
两声剧烈的爆炸!碎石和烟尘冲天而起!
那挺一直疯狂扫射的轻机枪,终于彻底哑火了!
“好样的!”老王班长从弹坑里一跃而起,也顾不上称赞,只是红着眼睛嘶吼道,“冲!一口气冲上去!拿下山头!!”
残存的我们,再次从掩体里冲了出来!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们了!
最后的几十米!
脚下是越军丢弃的武器,是散落的弹药箱,是各种军用杂物,更多的是……尸体!有穿着黄绿色军装的越军士兵,也有穿着我们熟悉的绿军装的战友!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这座312高地,简直就是一座用双方士兵的血肉堆砌起来的巨大坟冢!
终于!
我们冲上了主峰!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没有想象中的红旗招展。
峰顶,一片狼藉,如同被台风蹂躏过的垃圾场。一个被炸塌了一半的环形工事占据了山顶最高处,工事内外,堆满了越军的尸体,还有一些散落的武器和装备。旁边,是一个被炸毁的炮兵观察所废墟,只剩下几根扭曲的钢筋和破碎的混凝土块。更远处,似乎还有一个半地下的指挥所掩体,入口处被炸得面目全非,黑乎乎的洞口散发着一股令人不安的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硝烟味、血腥味、人体烧焦的焦糊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死亡特有的腐臭气息。
我们这支冲上来的队伍,算上我和老王班长,竟然只剩下了……四个人!
刚才那最后几十米的冲锋,又倒下了两个弟兄!
老王班长喘着粗气,看着这片如同地狱般的峰顶,又看了看身边仅存的我们三个,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茫然。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摆了摆手,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命令道:“散开!警戒!检查……检查还有没有活着的敌人!”
我们三个人立刻散开,端着枪,小心翼翼地在这片狼藉的峰顶搜索起来。我检查了那个被炸毁的环形工事,里面除了尸体和散落的弹药,再没有一个活口。另一个战士则走向那个半地下的指挥所入口。
我靠在一块被炸断的水泥块上,剧烈地喘息着。肾上腺素急剧退去后,一股排山倒海般的疲惫感瞬间将我淹没!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头,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手臂因为长时间举枪而不住地颤抖,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紧接着,是迟来的恐惧和恶心。
刚才那些血腥的搏杀场面,那些惨死的战友和敌人的面孔,如同电影快放般在我眼前闪过。那个被我用刺刀捅死的越军士兵,他死前那双瞪得大大的、充满绝望的眼睛,仿佛还死死地盯着我……
“呕——!”我再也控制不住,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扶着水泥块,又一次剧烈地干呕起来!这一次,吐出的不仅仅是酸水,还有一些早上吃下去的、早已消化不良的压缩饼干残渣。
吐完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和茫然。
我们赢了吗?我们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终于拿下了这座该死的高地,但这……算是胜利吗?
那些死去的弟兄们,他们的牺牲,意义何在?
我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血迹的双手,看着这片如同屠宰场般的峰顶,第一次对这场战争,对这一切,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就在这时,负责搜索指挥所入口的那个战士突然喊道:“班长!这里……这里还有东西!”
老王班长立刻警惕地端起枪,和我一起走了过去。
那个指挥所的入口被炸塌了一半,但还能勉强钻进去。里面光线极其昏暗,散发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我们看到里面同样躺着几具越军尸体,看军衔似乎还是个军官。地上散落着一些文件、地图和一部被砸坏的步话机。
那个战士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本看起来像是笔记本或者日记本一样的东西,封皮是深绿色的,上面有一些看不懂的越南文字。
“这是什么?”老王班长皱着眉头问道。
“不知道,”那战士摇了摇头,“从那个军官身上找到的,好像挺重要的,他死都攥在手里。”
老王班长接过来,翻看了几页,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偶尔还有一些手绘的草图和数字。他显然也看不懂。
“收起来!”老王班长把本子递给我,“你小子看着像是读过几天书,先替我收着!等找到连部或者营部,再交上去!”
我下意识地接过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本子,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不知道为什么,摸到这个本子,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这本不起眼的小册子里,隐藏着什么重要的秘密。
就在这时,高地的另一侧,突然传来一阵枪声和喊杀声!似乎是我们的其他部队,也从别的方向攻上来了!
“走!去看看!”老王班长立刻警觉起来,带着我们钻出了这个令人压抑的指挥所掩体。
果然,从高地的南侧和西侧,又冲上来两小股同样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解放军部队!人数也都不多,加起来也就十来个人!
显然,为了拿下这个312高地,我们付出的代价远比想象的还要惨重!各个方向的攻击部队,都遭受了巨大的损失!
几支残破的队伍,在这片狼藉的峰顶上“会师”了。带队的几个班长互相看了看,脸上都没有丝毫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麻木。
“妈的,总算是拿下来了!”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班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狠狠地说道。
“拿下又怎么样?”另一个满脸黑灰的班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看我们还剩下几个人?回去都不知道该怎么跟连长交代!”
老王班长没有参与他们的抱怨,他只是默默地走到山顶边缘,举起望远镜,警惕地观察着山下的动静。
我也跟着走到他身边,朝着山下望去。
从高地往下看,视野开阔了许多。可以看到山下的道路、村庄和田野,在硝烟中若隐若现。远处,还能看到其他高地上战斗的火光和烟柱。整个战场,就像一盘巨大而混乱的棋局,而我们,只是这棋盘上,微不足道却又身不由己的棋子。
“班长,”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老王班长放下望远镜,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地说道:“不知道。等命令吧。”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不确定,“不过……估计安生不了多久。拿下了山头,就得守住。越南猴子肯定会反扑的。”
他的话音刚落,一个通讯兵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他的步话机似乎还能勉强使用,断断续续地接收着什么。
他听了一会儿,脸色变得异常难看,然后抬起头,对着几个班长大声喊道:“营部……营部命令!各单位……各单位就地坚守!巩固阵地!敌人……敌人可能在集结兵力……准备……准备在天黑后发动反扑!重复!坚守阵地!准备反扑!”
果然!
刚刚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攻坚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甚至还没来得及清理战场,新的威胁就接踵而至!
几个班长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妈的!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守个屁啊!”那个断了胳膊的班长第一个骂了起来。
“守不住也得守!这是命令!”老王班长斩钉截铁地说道,但他的眼神深处,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都别他妈的废话了!赶紧找位置!构筑工事!把能用的武器都捡起来!准备打硬仗了!”
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峰顶,瞬间又变得紧张起来。残存的士兵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开始默默地搬运尸体(主要是为了腾出空间和寻找可用的弹药),加固残破的工事,架设还能使用的机枪……
夕阳,如同凝固的血块,悬挂在西边的天际线上,将整个312高地染上了一层凄厉的暗红色。晚风吹过,带来了浓重的血腥味和远处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敌人集结的声响。
我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一场更加残酷、更加考验意志的阵地防御战,即将在几个小时后,随着夜幕的降临而展开。
而我们,这群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孤魂,能否守住这座用无数生命换来的高地?能否在敌人疯狂的反扑中,再次活下来?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个……比之前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漫长、都要黑暗的夜晚。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口袋里那本缴获的、神秘的越南笔记本,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爬上我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