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槽!!!”
那一声嘶吼,带着血和泥的味道,从我撕裂般的喉咙里冲出来,却瞬间就被周围震耳欲聋的炮火轰鸣和尖锐的破空声浪所吞没,连一丝涟漪都没有留下。
我跪在那片温热粘稠、散发着浓烈血腥和硝烟恶臭的泥浆里,如同一个刚刚从噩梦中惊醒,却发现自己身处更深层地狱的迷途者。巨大的轰鸣震得我头晕目眩,胸口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反复捶打,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剧痛。
小石头……刀疤脸……老周……还有那些甚至没来得及熟悉面孔的弟兄……他们都死了。就在刚才,就在我眼前,就在那片我们满怀希望冲出来的、以为是救赎的开阔地上,如同秋风扫落叶般,被这密集得令人发指的炮火,瞬间抹去了一切存在的痕迹。
为什么?!
为什么命运要如此残酷地捉弄我们?!千辛万苦从黄连山的绝境中爬出来,难道就是为了迎接这样一场更加彻底、更加直接的毁灭?!
巨大的悲痛、愤怒和荒谬感,如同烧红的铁水,在我胸腔里翻滚、灼烧,几乎要将我的理智焚烧殆尽。
但死亡的威胁,不允许我有片刻的沉溺。
轰——!又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炸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来,将我再次掀翻在地。
不能死!
我不能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的一点星火,顽强地支撑着我几乎要崩溃的意志。求生的本能,那种在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后被磨砺得无比锋利的本能,再次主宰了我的身体。
我连滚带爬,也顾不上什么方向,什么姿态,像条被踩了尾巴的壁虎一样,拼命地在泥泞和尸骸间蠕动,寻找着任何可以蔽体的角落。
最终,我手脚并用地,把自己塞进了一个巨大的弹坑里。弹坑边缘还在冒着硝烟,坑壁湿滑陡峭,底部积着半尺多深的、混杂着血水和雨水的浑浊泥浆,水面上甚至漂浮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破碎的组织……我强忍着胃里翻腾的恶心,蜷缩在弹坑最深的角落,身体因为恐惧和刚才的剧烈冲击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的声响。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试图平复那颗如同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我下意识地检查着自己的身体,万幸,除了浑身的擦伤和撞击带来的剧痛,似乎并没有致命的重伤。那支在黄连山里一直舍不得丢掉的56半步枪,还死死地攥在手里,枪身沾满了泥浆,冰冷而沉重。腰间那两枚沉甸甸的手榴弹,也还在。
我还活着。
在这片如同屠宰场般的炼狱中,我又一次,极其讽刺地,活了下来。
可是,活下来之后呢?
我抬起头,小心翼翼地,从弹坑边缘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炮火似乎比刚才稍稍稀疏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停止。零星的炮弹依旧不时落下,发出沉闷的爆炸声。更近处,是轻重机枪那令人心悸的哒哒哒和突突突的扫射声,还有步枪清脆的点射声。显然,地面部队的战斗还在激烈地进行着。
硝烟稍微弥漫开了一些,能见度依然很差。我看到,就在我这个弹坑不远处,横七竖八地躺着好几具穿着我们解放军军装的尸体,其中就有我模糊辨认出的、属于我们那支小分队最后几个弟兄的身影……他们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冰冷的泥泞之中。
更远处,靠近那座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312高地方向,影影绰绰地有人影在晃动。一些同样穿着我们军装的身影,正利用着弹坑、尸体、以及被炸毁的工事残骸作为掩护,缓慢而艰难地向前推进,或者是在重新集结,准备发动新的冲击。
而在高地那被炸得坑坑洼洼、光秃秃的山坡上,隐约可见一些残破的越军工事轮廓,可能是堑壕、A字形掩体,甚至是利用天然岩石改造的火力点。不断有火光从那些地方闪烁,那是敌人的机枪和步枪还在顽抗。
这里,就是绞肉机!一个巨大、冰冷、无情的,不断吞噬着双方士兵生命的绞肉机!
我缩回头,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坑壁,心脏因为眼前的景象而剧烈地收缩着。我该怎么办?
冲出去?跟着那些不认识的部队一起冲?我连他们是哪个部分的,指挥官是谁,进攻目标是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加入,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留在这里?这个弹坑虽然暂时安全,但谁知道下一发炮弹会不会就落在这里?而且,如果战斗结束,敌人反扑,或者我方部队撤退,留在这里同样是死路一条!
我成了一个彻底的孤魂野鬼,被抛弃在了这个巨大而混乱的战场上,进退两难,生死未卜。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无助和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了我的心脏,让我几乎要窒息。
就在我内心激烈挣扎,几乎要被恐惧和迷茫吞噬的时候,弹坑的上方,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泥土被踩落的簌簌声!
有人来了!
是敌是友?!
我的神经瞬间绷紧到了极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我猛地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枪口对准了坑沿上方!手指下意识地就摸向了扳机!
只见坑沿上,探出了几个同样满身泥污、钢盔歪戴、脸上混合着硝烟、汗水和血迹的面孔!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解放军军装,但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疲惫、麻木、凶狠和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们显然也没料到弹坑里会有人,看到我举枪对着他们,也是一愣,随即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武器,枪口同样对准了我!
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妈的!自己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稍长、脸上有一道新鲜划痕、像是带头的老兵,率先反应过来,他没有放下枪,但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厉声喝道:“你是哪个部分的?!番号?!口令?!”
番号?口令?
我一下子懵了!
我们的部队番号,在黄连山里迷失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意义!至于口令……天知道现在主力部队用的是什么口令!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老兵看我这副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的怀疑和警惕更重了:“哑巴了?!还是他妈的奸细?!”他身后的几个士兵,枪口也逼近了一些,手指都紧紧地扣在扳机上!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我毫不怀疑,只要我再迟疑几秒钟,或者说错一句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开枪!在这种混乱的战场上,误杀自己人的事情,太常见了!
“我……我们是……是穿插部队的!”我急中生智,想起了一个相对模糊但又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说法,“番号……番号是临时的……我们的电台坏了……跟上级失联了……刚才……刚才炮击,我们的人……都……都没了……”我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悲伤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成调。
那老兵锐利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视着,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他看到了我破烂不堪却明显是制式的军装,看到了我手里那支同样沾满泥污的56半,看到了我脸上无法掩饰的惊恐和悲痛……
或许是我的样子太狼狈,太真实,或许是他现在急需补充兵力,他脸上的怀疑稍微减轻了一些,但语气依旧强硬:“穿插部队?哪个方向穿过来的?哪个军哪个师的?”
我根本编不出来!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从……从西北方向……黄连山那边……具体番号……我不清楚,我是新兵……”
“新兵?”老兵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轻蔑,但似乎也打消了我是奸细的怀疑。毕竟,没有哪个奸细会蠢到冒充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新兵。
“妈的,管你他妈的是哪个部分的!”他似乎失去了耐心,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他用枪口朝坑外点了点,语气变得不容置疑,“还能动不?!还能动就给老子滚上来!我们是118团的!奉命拿下前面那个山头!现在缺人手!算你小子运气好,跟着我们,有条活路!”
118团?这个番号我似乎有点印象,好像爷爷提过,是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的一支主力部队……
活路?看着他身后那些眼神麻木、杀气腾腾的士兵,看着远处高地上不断喷吐火舌的敌军工事,我实在看不出跟着他们冲锋能有什么“活路”。
但……留在这里,肯定是死路一条。
我没有选择了。
或者说,战争,从来就没有给过我选择。
“能动!”我咬了咬牙,从泥泞中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因为虚弱和紧张而有些沙哑。
“那就快他妈的给老子爬上来!磨蹭什么?!”老兵不耐烦地吼道,同时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步枪背在身后,手脚并用地,攀着湿滑的坑壁,从这个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弹坑里爬了出去。重新踏上这片炼狱般的土地,阳光被硝烟遮蔽得昏暗,照在身上,竟然有种不真实的、恍如隔世的感觉。
刚一站稳,一颗流弹就咻地一声,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吓得我赶紧又把身体压低。
“都他妈的机灵点!”老兵,后来我知道他姓王,大家都叫他老王班长,吼了一声,然后一挥手,指着前方一个稍微完整的、被炸塌了一半的交通壕,“进那个壕沟!快!准备下一波冲击!”
他率先猫着腰,端着冲锋枪,朝着那段交通壕冲了过去。他身后的几个士兵也立刻跟上。
我没有任何犹豫,或者说,已经没有了犹豫的权利。我端起枪,迈开沉重的、如同灌了铅一般的双腿,紧紧地跟在这支我完全不认识的、番号为“118团”的队伍后面,朝着那段未知的、可能通往短暂安全,但更可能通往下一场血战的交通壕,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