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怀恩只身涉入荒野雪林,鹘鹰在远处的上空不停盘旋,看来那儿就是出事的地方。
他和马儿的配合不算默契,途中马蹄打滑好几次,几乎把他从马背上掀下来。
但秦怀恩意志坚定,目标很明确,不管齐乐安是死是活,他都要带她回家。
没来边疆前,他对骑马射箭兴味索然,不是特别擅长。
不做乞丐后,他更喜欢奢靡的生活,在大得无边无际的秦府遛弯,丈量这座独属自己的豪宅,就连欣赏一根柱子都能让他生出极大的满足感。
骑马射箭有什么好的,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保护自身的基础,只有金银和权力才能。
就算他是一只弱不禁风的鸟,只要有钱有权,就能活得光鲜亮丽,谁也碰不得他丝毫。
在太后、太上皇面前装乖扮温顺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想要的东西,他何苦去学这些累人的玩意儿?
可是,她比这些更重要。
平白无故享了这么多年的清福,该知足了。
无论人间或地狱,他都跟她去。
山间刺骨的寒风呼啸着,雪深石峋,不管是人还是马,走起来都特别费劲儿。
秦怀恩来之前,没想过竟是这么恶劣的场景,戍边城和西京府比起来都算得上仙境。
他不敢想象齐乐安吃了多少苦。
一想到她,他就忍不住难受。
本以为此生绝不会掉眼泪,可即将面对她的死亡,空气仿佛变得更加稀薄,憋得他难受,喘不过气儿来,泪花忍住在眼眶里打转。
捱过重重山路,他终于抵达鹘鹰指引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震慑得他说不出话来。
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满了沟壑,竟是连雪也掩盖不住的红色。
秦怀恩绝望的情绪密涌,他竭力压制身体的战栗,不叫自己崩溃。
来之前,他稍稍存了点幻想,万一他来得快,安安还有救呢?
此刻他疯了一般跳到人堆里去,大颗大颗的眼泪连绵成线地掉落,嘴里念叨着:“安安,我来带你回家。安安,我来带你回家......”
翻看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他很害怕看到她,又害怕找不到她。
他偏执疯狂的模样在没有人气儿的人堆里显得诡异可怖。
要是齐乐安活着的话,见到他这副模样指定吓得不敢和他做朋友。
翻找到人坑中间冒尖儿的那个地方,他意外找了齐如旋的尸体。
齐如旋盖住了齐乐安,死死挡住她,为她抵挡世间最后的风雪。
齐如旋本倒在齐乐安前头,在秦怀恩发现他们的时候却是齐如旋在上边儿。
也许是他最后的回光返照,在寒冷的黑夜醒来,看见自己的妹妹倒在身旁,竭尽全力挪动身子护住她,想给妹妹最后的一点儿温暖。
这或许就是生命的奇迹。
秦怀恩不知道昨晚战况的惨烈,也想不到齐乐安是最后倒下的那个,更不知道齐如旋舍身为安安挡枪。
一切都平静了,没人知道这片土地的壮烈与牺牲。
秦怀恩搬动齐乐安时,意外发现她的脖子有点暖和?
他哆哆嗦嗦将手指探到她的鼻尖下方,有微弱的气息出来!
她没死!
秦怀恩欣喜若狂地发现这一事实,所有阴霾与难过一扫而空,仿佛希望的光又回到他的胸腔。
他小心翼翼地背起齐乐安,带她走出去。
他不敢带着她骑马。她身上有许多伤口,摸着好像右手也折断了,再经不起任何的折腾颠簸。
他害怕要是带着她从马上摔下来,她那口微弱的气息登时会消散不见。
一步一个脚印,雪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军马温驯地跟在身后。
秦怀恩不敢停下,憋着一股劲儿勇往直前。他只想走快点,再走快点。
只有带安安早点看大夫,她才能平安地活下来。
背着她的路程里,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在秀州时,他和安安两人被恶霸追着跑,那时安安也是坚定地把他背在背上,绝没想着把他抛下逃命。
那次他身受重伤,能依靠的只有安安。
趴在她背上时,他真的很害怕她嫌他重,是个拖油瓶,甩到路边不管。要是那样的话他会被追来的恶霸活活打死。
生来便孤苦的他也想得明白,他和齐乐安无亲无故,她甩下自己逃命是应该的,一个活总好过两个死。
可是安安没有,就算快跑断气了她也没松懈背负他的双手。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坚定地守护周全。
这次,换他来。
齐乐安的伤势比当初的齐大将军好不到哪儿去,大夫见了都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下令必须治好她,不惜一切成本。
她要是死在边疆,他的太子之位将摇摇欲坠。太后、太上皇宠她宠得无法无天,比亲生孙女还看重。
要是知道他决策失误害死了齐乐安,两个老人不闹个天翻地覆?
秦怀恩衣不解带在她床前照顾,眼里满是担忧。
旁人对他的这份痴情与殷勤赞不绝口。
军营里都在感叹要不是秦军师义无反顾去山里找齐乐安,她绝无生还的可能。
大家都敬秦怀恩是个有情有义的好汉子。
快半年过去,苦北终于不再呼啸寒风,红彤彤的日头暖和了清冽的空气。
淦人不死心,依然不退兵,和穼朝军队对峙着。
期间打过几次,规模都不大,淦军没从穼朝这儿讨到什么便宜。
春夏季节对淦朝来说尤其重要,牧民要趁这段时间放牧、养牛羊、备集并晾晒牧草。要不然他们熬不过苦寒的冬天。
很多淦军回到家乡,帮衬着家人做活儿,淦军的主力直接减少绝大半。
眼下对淦王来说并不是开战的好时机,他们有足够的耐心耗得起。
秦怀恩压根儿不关心外面的局势如何,他只在乎齐乐安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太子已被调回临安,不再掌管边疆战事。
原本他做过的错事确实能瞒天过海,反正天高皇帝远,只要下属保密,谁能知道他决策失误,让两千将士白白送死。
但秦怀恩对他积怨已深,看不惯他独断专行的样子,害齐乐安遭受这么大的苦楚。
秦怀恩不敢直接向皇上禀告此事,怕招致太子的报复。
他聪明地给太后寄了一封信,请求太后赏赐救命的回转丹,却并未言明为谁要的这颗救命丹。
太后一听要回转丹,自然担心是不是齐乐安出了事,要求皇上详查。
圣谕传来,太子被架到火上烤,不敢敢再欺上瞒下。
这件事知晓的范围太广了,不如老老实实全盘托出,以免欺君罔上,招致父皇的怒怨。
皇上对太子的莽撞和不成熟颇有微词,却也没到生气的地步。皇上认为自己的孩子只是欠缺经验,心性不成熟,再多多磨砺便好。
况且太子是个诚实的好孩子,认真自省错误,道歉的言辞恳切,没有推诿栽赃。对上恭敬,对下仁德,是个好苗子。有什么理由惩治他呢?
皇上几句话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只把太子召回了临安,再未向众人给出更多的交待。
秦怀恩对皇上做出的决定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太子姓翁,血统高贵的皇家人。
他写那封信的目的也不是为齐家兄妹讨一个公道,单纯看太子不顺眼,想办法赶走他而已,免得太子时常假模假样来安安病榻前慰问。
要是太子真在乎齐乐安的死活,一开始就不该吩咐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秦怀恩内心恨太子恨得咬牙切齿,苦于没有机会报复。
但他不急,来日方长,总能想到办法叫太子十倍百倍地偿还齐家兄妹的痛苦。
齐乐安已昏迷不醒半年多。
她的头部被重物敲击过。大夫不知该如何医治,更不知她何时能苏醒。
起先秦怀恩每天都无比虔诚地祈求上天保佑安安早点醒来。
可时间一日一日流逝,安安依旧安详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除了有口气在,和尸体没什么两样。
渐渐的,秦怀恩认清现实。世间没有神佛回应无助者的悲哀。
他不再拜佛,平静地守护在齐乐安床前,经常为她翻身按摩,怕她躺太久身上会长褥疮。
齐乐安昏迷这么久,全身依然白白净净的,秦怀恩功不可没。
秦怀恩做好了她一辈子醒不过来的打算。他打算等她身上骨头彻底愈合之后,就动身带她回临安成亲,成为真正的一家人,天长日久地守着她。
星河镶嵌的黑夜,蛐蛐儿偶尔低歌几曲,整座小城安详地睡着。
昏黄的房间里,齐乐安突然咳嗽一声,一口气儿呛过来,她直接睁开了眼。
秦怀恩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生怕是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幻觉。
可心脏跳得那么快,全身的血液兴奋得都在汩汩叫嚣,会是梦吗?
齐乐安嘴巴干渴憋得她心里烦躁,喉咙间嘶哑出一个字:“水...”
她的意识还未完全归位,身体先于脑袋的指令,手迷迷糊糊在床上摸水在哪里。
是真的,是真的,她醒了!
秦怀恩狂喜不已,忙不迭转身为她斟茶倒水,小心翼翼扶她起来喝水。
齐乐安仿佛才走出沙漠的骆驼,一口气喝光三壶茶。
喝了水,她的意识渐渐清明起来,想起自己姓甚名谁,也认出了眼前的男子。
她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那其他人呢?
“我二哥他们呢?”她带着惶恐不安的小小期许。
秦怀恩脸上的喜色敛去,语气低沉回道:“二哥和牺牲的弟兄们被带回来葬在城外的白桦林。”
延迟了七个月的巨大哀恸和疼痛袭来,悲剧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晚,齐乐安痛哭失声,难以压抑。
秦怀恩拿出一块玉佩递给她,“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二哥已经彻底断了气儿,我只能取下他的玉佩带走,留给你作个念想。”
齐乐安抬起右手去接,却发现自己拿东西的力气都没有。
原来她已身负残疾。
她惊讶看着自己的右掌,嘴唇颤动几下,终是什么都说不出,苦涩认命。
她换作左手接过玉佩,仔细摩挲,上面还刻着二哥的名“如旋”。
莹白的玉佩散透着暖和的温度,齐乐安紧紧捏住它,假装自己抓住了二哥的手。
无尽的悲伤从暗夜的四面八方袭来,她仿佛回到那个无依无援的夜晚,亲眼目睹世间最好的哥哥为救自己而死。
齐乐安哀恸的哭声绝望得让人不寒而栗。
直至亲耳听见她的哭声,秦怀恩才有二三感怀那是一个多么残酷孤勇的夜晚。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所有悲伤情绪的唯一承载者。
她终将活在幸存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