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长弓扭头,看着韩雪儿黑黝黝的眼睛,微笑说:“我十七岁时来西域,就被你爹的传奇深深吸引。这样一位堪称完人的战神,死得如此蹊跷窝囊,凶手至今逍遥法外。出于好奇,我一直在追查他的死亡真相。七年来,我来往于西域各国,奔走在各草原部落,商贸往来的同时也收集了许多线索。我在蒲类百般打听,终因外族身份受限,距离真相始终差一步。”
韩雪儿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羞答答说不出话。
张长弓看着她羞涩模样,心里甜丝丝的,说:“我本指望你哥能揭开谜底,谁知这位贵公子屁股还没坐热就命在旦夕。我猜凶手十多年来一直躲在蒲类,哪儿也没去,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可惜,偏偏遇到我张长弓,不会让凶手称心如意。”
他捏着韩雪儿的下颌,在她粉嫩光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说:“我要多谢凶手给我这个机会,让你欠我一份恩情。”
韩雪儿又羞又怒,杏眼圆瞪,忍着气问:“你怎么得到凶手的解药?”
“我在突厥时听人议论,说韩擒虎死于突厥人特制的毒药,只有特制的解药才能解救。我的心腹干将布尔罕是突厥人,他在突厥有家室,在扬州又娶了当地女子生儿育女。他的突厥夫人是有名的萨满巫师,特别擅长调制毒药。每次布尔罕离开突厥时,夫人总要强迫他饮下一种药酒。按期归来,有解药破除;爽约背盟,起离异思逃之心,药性发作,无可解救。布尔罕苦不堪言,曾私下找沈梅清解救。沈大夫开出药方,可惜只能阻止毒性蔓延,不能完全断根,反而因此误了归期,导致他返回突厥途中口吐鲜血毒发昏迷。我和乌尔特不眠不休,赶着马车载他横穿沙漠回到部落,勉强救了他的性命。布尔罕从此老实,再不敢妄想摆脱妻子控制。”
“您怀疑我爹是萨满毒药害死的?”
“不是怀疑,是肯定。布尔罕的突厥老婆跟我特别投契,她膝下无子,把我当儿子一样疼爱,跟我无话不说。她自夸十多年前,曾奉命调制一种十日内发作的毒药交给突厥可汗,没多久就听闻韩擒虎中毒死亡,从中毒到死亡刚好十日。经我多方查访,证实她没有说谎。这次你哥哥中毒,症状与你父亲一模一样。我获悉后,和布尔罕叔侄马不停蹄赶往突厥,日夜兼程,长途跋涉,累死十余匹马,终于取得解药而回。”
“我七天七夜不曾入眠,经过你爹墓地时实在支撑不住摔倒了。正遇上韩莺儿在修葺坟茔。她救起我,把我扶进墓室,说你今日将来此拜祭韩将军。我躲在这里等着把解药交给你,万幸在十日期限内,韩崇靖还有救。你若不信,看我大腿处,都是骑马时磨破的。”
张长弓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鼾声如雷,紧抱韩雪儿的胳膊也松开了,手里的寒冰剑叮咚一声掉在地面石板上。他太累了,全靠一口气提着,事情交代清楚,紧绷的神经总算能休息休息。
韩雪儿坐起身,娇声呼唤,回答她的只有鼾声。又推了推,依然熟睡不醒。她害羞地撩起男人的长袍下摆,见他大腿内侧裤子已磨破,里面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张长弓不知睡了多久,梦里都是自己骑马在大漠中狂奔的情景,以至觉得身子飘忽不定,似乎仍在马背上驰骋。
他恍恍惚惚觉得有人在为自己清创敷药,动作熟练温柔,火辣辣的伤口感到阵阵清凉。睁开眼后,看见一位中年妇女慈祥的面庞。
“我奉小……公子的命令前来照顾您。您觉得怎么样?好些了吗?我们宋家药铺的金疮药在长安大名鼎鼎,您很快就可以再骑马了。”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温柔地替他擦洗身子。
张长弓猛然醒悟,发现自己全身赤裸,慌里慌张扯了斗篷掩盖。斗篷尘土飞扬,黄沙弄得两人都灰头土脸。
“你这孩子!还害羞!我见过的男人身子多过你拿碗!”妇人呵斥道,不由分说,从水桶里拧了干净毛巾,重新为他清理,嘴里絮絮叨叨:“想当年,父帅在前线与敌人厮杀,夫人带着我们一帮女人在后方照顾伤兵。经我照顾痊愈的伤兵有成千上万,要是他们都像你这样忸忸怩怩的,伤口早化脓死掉了。小命重要还是面子重要?”
张长弓肃然起敬,这位伟大的妇人对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士兵来说,无异再生父母。他不再抗拒,任由妇人摆布,不时还开几句玩笑缓解尴尬。
妇人为他洗了头发刮了脸,换上干净合体的衣衫。锦袍之下,藏着两条光腿。妇人一边帮他系腰带,一边说:“这样透气,有益伤口愈合。只是走路时幅度不要太大。”
“太大会怎样?”
“太大会扯着蛋,还会露出屁屁!”妇人大笑。
张长弓也笑了,他喜欢这位爽朗善良的妇人。死人堆里爬出的人,看淡生死,活得敞亮。
他听从嘱咐,站立时小心翼翼抬脚,让妇人为自己穿上靴子。崭新的马靴柔软合脚,异常舒适,他视逾生命的鸳鸯剑照原样藏于靴内。
他觉得神清气爽,恍如重生,问:“靴子也是韩小姐亲手做的吧?”
宋继儒在夜航船上救起他时,见他全身湿透,就把自己的一套新衣靴给他换上。他感到格外舒适,问过后得知是韩小姐亲手缝制。
妇人有些诧异,说:“你倒识货!我家小姐的针黹绣工,都是首屈一指的。”
她收拾妥当,满意打量,对张长弓身后喊:“当家的,我的事情做完了。”
韩长青矮胖的身子趴在韩擒虎石棺上,热泪纵横。听见妻子的声音,他慌忙拭去泪痕,满脸堆笑下了石阶,对张长弓深深鞠躬,说:“张公子,多谢您救了我家主人!以后凡有驱使,韩长青不敢不从。”
“客气!客气!我送药一事韩府的人都知道了吗?”
“公子哪里话?我家小姐冰雪聪明,深知其中利害关系。此事只有公子、小姐、娇娇和我老夫妻知道,连高大娘、远河兄都瞒着,更不必说其他人了。你在墓室里昏睡了四天四夜,实在吓坏我们老夫妻。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将铭记于心。今日族人要来祭祀父帅,您混在人群里一起出去。糊弄不过去,就说少爷邀请的。”
商量妥当,张长弓隐藏在韩长青夫妻身后。
石门打开,韩远河等七八个宗老簇拥着宋继儒进入墓室,韩崇武也要进去时,队尾的韩崇文回脸道:“里面挤满了,你且在石门外守候,有事也好接应。”
几人列队绕棺三周后,纷纷趴在棺上痛哭。韩崇文多次来此拜祭伯父,没有加入众人,只手持火把照看着,兀地看见张长弓,忍不住惊呼:“张长弓,你怎会在此?”
韩崇武听见这话,心中好奇,强行挤进墓室里,大声嚷嚷:“韩氏重地,怎有外人在此?”
张长弓担忧大喊:“别进来,当心……”
突然,火光跳跃几下,石门轰隆隆关闭,将墓室十余人全数关闭在内。
“石门关闭!”张长弓有气无力吐出未完的话。
文武兄弟用拳头在石门上使劲乱捶,石门纹丝不动。
韩崇文严厉说:“崇武,下次不可这样。如遇敌人在石门外落下断龙石,我们十余人都得给大伯陪葬。”
韩崇武面红耳赤不敢反驳。
所幸石门很快打开,一众女眷列队守在外面。
男丁离开,宋继儒携手张长弓走在最后。张长弓因伤成罗圈腿,蹒跚离开墓室,女眷都掩口失笑,独韩雪儿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宋继儒和张长弓拾阶而上来到地面,忍不住紧紧拥抱。
宋继儒微笑:“多谢你第二次救我。”
张长弓郑重其事:“我这么玩命,该把你妹子嫁给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