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的张长弓懂得了道士的好,思念无可抑制,于是向高仙草打探道士消息。
高仙草勃然大怒。她认定都是张长弓好色得罪道士,连累自己也多年不能见到师尊。如今自己名满天下,人称“仙草道姑”,她多希望道士能以她为荣。
都怪张长弓。
高仙草咬牙切齿,抡起棋盘恶狠狠砸向他。
张长弓抱头鼠窜。在辽阔的西北大漠,哪怕面对十倍于自己的盗马贼,他都勇气十足,从不退缩。唯独面对高仙草,他习惯性瑟瑟发抖。
高仙草在房里跺脚大骂。
人人都知道她是端庄贤淑,秀外慧中的才女。只有张长弓和张吉知道她的本色。张吉远在边疆,只剩张长弓独自面对她的泼辣。
唉,命中克星。
天宝九年(公元750年),高仙芝先后击破揭师国,石国,俘虏了国王及及其部众。他入朝觐见皇帝,加特进,兼左金吾卫大将军正员,一个儿子也被授予五品官。同时任安西副都护,四镇都兵马使。张吉因功任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有他们做后盾,张长弓纵横天山南北,来去自如,富比王侯,成为扬州首富。
三人对高仙草无限宠爱。高仙草志得意满,指点江山,大有舍我其谁的豪迈。
某日,有人送了一封信到仙草观。高仙草拆开信,一个写满符文的红色木牌掉在地上。高仙草的眼睛亮了。
这是道士的信,信里委婉劝导高仙草不要参与政事,希望她能尽快嫁给张长弓,婚后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要再抛头露面。
高仙草百般不情愿。她对张长弓了如指掌,浪子再回头也是浪子,跳不出酒色财气四堵墙。张德福对道士的提议感激涕零,高仙草是他梦寐以求,不敢奢望的儿媳妇。他亲口许诺,高仙草嫁给张长弓后,所有大小事情均由高仙草当家作主,张长弓胆敢违背,家法伺候。高仙芝夫妇和张吉都极力赞成这门亲事。高仙草总不能一辈子当女道士,嫁给亲上加亲的张长弓再合适不过。高仙草终身有靠,张家的家私也有了可靠继承人。
这门婚事只有新郎新娘不满意,由兄妹情转变为夫妻情,两人都别扭。
张长弓吓得立即抛开扬州的膏粱锦绣,一溜烟远遁大漠。他在辽阔无垠的草原尽情享受着无拘无束的单身汉生活,得意过头骑马时摔断腿,被哥哥张吉强行押送回扬州养伤。高仙草忍气吞声,离开自己的道观,住进张府悉心照料他,一副贤妻良母的模样。
扬州的家温暖舒适,枕衾被褥精美华贵,珍馐佳肴层出不穷。张长功无心享受,太清楚高仙草的为人,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问未婚妻:“你喜欢我什么?我改。”
高仙草流着泪,说:“我喜欢你活着。”
张长弓气得半死。他严重怀疑道士的信是高仙草伪造的;高仙草严重怀疑张长弓的伤是伪装的。两人互不信任,互相伤害。
张长弓心里打鼓,看着黑乎乎的药汁,趁高仙草不注意,偷偷倒进床头花盆里。花盆里种着高仙草最喜欢的兰花,是道士陪着她在深山老林里亲手挖的,养了多年,被张长弓一碗滚烫药汁害死。
高仙草气得把药碗砸到张长弓的断腿处。张长弓痛得直叫唤,以此为借口,住进妓院再不回家。他伤重无法享用美色就通宵达旦赌博,内心绝望无比。甚至自暴自弃想,若父亲再逼他娶高仙草,他就变回从前的浪子。
他对红衣少女还念念不忘。可是,他和高仙草都二十有余,同龄人的孩子已会打酱油。张德福把生意交给儿子打理后,整日无所事事,看见别人的孙儿,馋的直流口水。张长弓躲进烟花之地,高仙草再厉害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于是,一辈子忠厚老实,迂腐木讷的张德福不顾老脸,亲自来妓院抓逆子。妓院的姑娘们按照张长弓吩咐,穿着暴露衣衫,言语孟浪,百般挑逗逼迫张德福,把他团团围住,胡乱拉扯他的衣袍。
张德福吓得赪颜彻颈,汗珠下滴,奋力挤出脂粉堆,落荒而逃。他狼狈不堪,出门时被门槛绊倒,摔了个狗啃屎,半天爬不起来,直到布尔罕叔侄把他抬走。张德福气倒在床,夜里从梦中惊醒。梦里杀声震天,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腥浪滔天中,他看见张长弓荒诞不经的脸。张长弓挽弓射箭,箭矢带着寒气向自己迎面射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想叫却张大嘴巴发不出声,暗自叫苦。
张德福中风的消息传到妓院时,张长弓正单腿站立赌桌旁,另一条腿踩在凳子上,双手摇着骰子,吆五喝六,与一帮狐朋狗友赌得正酣。红烛摇曳,他赢下的铜钱在赌桌上堆成一个小山坡,发出暗绿光芒。管家布尔罕和侄儿乌尔特垂手侧立,静候吩咐。
张长弓表情轻松,懒散坐下。有别于江南水乡的白净秀气,他体躯丰伟,十分雄武,即使坐下也高出旁人一头,令人栗栗敬畏。西风烈日给予他一身古铜色肌肤,看上去世故老练,精明的眼眸有着远超二十三岁年纪的锐利目光。
他盯着手里的牌九,拖长声音,满不在乎问:“真的吗?昨儿他来这里找我时还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楼板差点没被他掀翻,我的耳朵现在还嗡嗡响呢。”
想起昨晚闹剧,众人都笑了。
牛高马大的张长弓衬得他身旁的小蛮越发娇小玲珑。小蛮滚进他怀里,纤纤玉手捏着手绢,娇笑说:“定是真的了,谁会无缘无故咒自己。”纤纤玉手拈起一个红枣塞进张长弓嘴里。
张长弓搂过小蛮的腰,鼻子冷哼一声,扑地一声把枣核吐得老远,撇嘴说:“你们别看我老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他肚里的弯弯绕绕比谁都多。”他指着搁在凳子上的腿,说:“年前我到突厥买马,一时兴起,跟英武可汗阿史那·杜平赛马,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断腿至今未愈。他非说我装瘸,天天逼我成亲,天底下哪有这种老子?”
“少爷,是真的。老爷脸也歪了,话也说不清楚……”布尔罕心疼不已。他是突厥人,相貌凶恶,为人却和善,忠心耿耿跟随主人多年,最受张家信任。
他的侄儿乌尔特与他生得极为相似,只是更年轻更魁梧些。他粗声粗气说:“少爷,您快回家看看老爷吧。老年人中风偏瘫,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也不知能不能挨过今年……”
“住口!汉人规矩,要说吉祥话!”张长弓愤怒打断他,一把推开怀中美人,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腾地站起。伤腿的剧痛又让他颓然坐下,额头直冒冷汗。布尔罕叔侄忙伸出一条臂膊来,两边架起张长弓向门口走去。
小蛮追问:“张公子,您的钱……”
“分了吧。”张长弓不耐烦地挥挥手。
赌桌上的人群一阵欢呼,蜂拥抢夺铜钱。
张长弓一瘸一拐回到家,看见躺在床上的父亲--肥头大耳的脸上,眼斜了,嘴歪了,仆人喂的糖水顺着嘴角流下来,胸前湿哒哒一片。
张长弓愣了愣,眼角流下泪来。婚事刻不容缓,他不希望父亲带着任何遗憾离开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