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舍里。
白家叔侄二人面对面坐着。
“年侄儿,来庄子有两日了吧,住的可还习惯啊?”白仲升笑呵呵的关心问道。
“劳烦九叔惦念,一切都很好,春妮儿姑娘人也很勤快”
两日来,白安年只在庄子里随意逛了逛,多半时间都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膳食也都由春妮儿姑娘送来。
“那就好。”白仲升笑着点头。
闲谈间,屋舍外忽然开始嘈杂起来。
“你俩一起去见白管事。”
“麻油缸不是我碰倒的,真的不是我!是李四!”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你何椿不小心撞倒的!”
白仲升起身,来到了门前,看向外面,不悦的呵斥道:“吵什么吵?发生了何事?”
十几个人拉扯着两个男的来到跟前,七嘴八舌的向白仲升说起。
跟在一旁的白安年也大致听明白了。
油坊的一口麻油缸被碰倒了,缸碎了,麻油也洒了一地。
在场的只有李四和何椿俩人,俩人都说是对方碰倒的,不承认是自己犯了错。
“既然没有第三个人,你二人又都不认错,哼。”
白仲升不耐烦,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
“那便一人承担半缸麻油的损失,岁末从租子和工钱里扣!”
李四大呼冤枉,何椿也一脸沮丧。
“九叔,我认为这么处理并不妥当。”
白仲升回过身,看着走上前来的白安年。
白安年斟酌着开口:“不如让我和这两个人问上几句话?”
“年侄儿,只有这二人在场,问也问不出个结果的。”白仲升一副过来人的语气。
白安年淡然笑了笑:“九叔,若是我问不出什么来,当然还是按照您说的办。”
“而且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不仅便宜了作恶的人,又寒了无辜之人的心,不是么。”
白安年的这番话引得周围的庄里人纷纷点头认可。
“嗯,侄儿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就由你来审问吧。”
白仲升挑了下眉毛,不甚在意的让开了一步。
刚刚的吵闹引了更多庄客凑过来,围成一圈,交头接耳,对着李四和何椿指指点点。
“李四!”
“何椿!”
被叫了名字,两个人都下意识的扭头看向了白安年。
“你二人可知,大康王法中有一条,诬告者,反坐之!”
“如果被查出来是谁碰倒了麻油缸,不仅要赔钱,还要受王法处理,押送官府,打入大牢!”
李四与何椿本来对这个十几岁的白家小少爷没看在眼里,可是一听要送县衙大牢,都吓的不轻。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一旦惊动了官府,不死也得脱层皮!
“小少爷,冤枉啊,真不是我碰倒的!”李四拍着大腿跺脚,带了哭腔,“真的是何椿,我亲眼见到的。”
何椿更是跪在了地上:“不是我,我都没凑近麻油缸,又怎么会是我碰倒的。”
“何椿,你这混蛋,敢诬陷我,我揍死你。”
“是你,就是你李四!”
见俩人要撕打起来,旁人忙不迭上前拉开了。
围上来的佃户和长工也都小声的嘀嘀咕咕。
“我看是李四,长的高高壮壮,可笨手笨脚的。”
“一定是何椿,平日里他就爱偷懒耍滑。”
“这个白家小少爷真把自己当县太爷了,还想断案。”
“呵,我吃的盐比他吃的米都多,我都看不出来,就他?”
“还是白管事老道,一人赔半缸麻油,没别的好办法。”
春妮儿也挤在人群里,蹙着浓黑的眉毛,心里想着:“如果是我碰倒了麻油缸,打死我也不承认。”
“何椿!你还不承认是你犯的错吗?”白安年看向一人,呵斥一声。
他还记得,那日三人抬木头,就是此人佯装用力。
刚刚也已经用漆黑眼珠窥探过,确认了麻油缸就是这个人碰倒的!
“你凭什么说是我?有什么证据?”何椿嘴里嚷嚷着,十分硬气,梗着脖子看向白安年。
两人四目相对。
何椿愣了愣:“咦,你的眼睛……”
这时!
围观的庄客们被大力撞开!
一队如狼似虎的官兵横冲而入,上前就将何椿提溜起来五花大绑,套上枷锁!
“何椿,你损害东家财物,又诬告他人,按王法,当送进大牢,择日押往凉州边疆服刑,三年方可遣返。”
“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我……”何椿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大胆何椿,还敢狡辩!”
“这是在打碎的麻油缸下找到的一小条碎布,正是你袖子上扯破的,铁证如山!押走!”
在小河庄许多人的注视下,何椿被抓走了。
在潮湿恶臭的县衙大牢关了两个月,县令一纸文书,何椿被押往远隔几万里外的凉州。
凉州地处大康国极北,地广人稀,极为荒凉,还常年有长毛蛮兵来犯。
一身单薄衣裳的何椿脚下套着沉重的铁链,冻得青紫的双手握着镐,和几百个囚犯在冻得梆硬土地上开凿战壕。
刺骨的北风呼啸不停,冰粒夹杂着尘沙噼里啪啦的打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睛,喘上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喇在嗓子上像刀割。
动作稍有迟缓,监工的长鞭就抽打过来,皮开肉绽,但那血渍还没等流下来便冻成了一条条,黏在身上,宛如一条条红色大蜈蚣。
每天都有犯人冻毙倒地,被抬着扔进林子里,任由野兽啃食!
一日又一日。
一年又一年!
三年总算熬过去了。
何椿刑满。
但早已人不人,鬼不鬼。
右脚被活生生冻掉了,双手的十根手指只剩了六个。
左眼也不小心被拒马桩戳瞎了,蓬头垢面,浑身冻疮,还染上了痨病,咳嗽不停。
一路乞讨着,与狗争食,喝泥水!
当千辛万苦的爬到松阳县小河庄门口,他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只想最后见自己的妻一面,死也瞑目了。
举起手敲开家门,何椿惊愕的看到开门的人竟是……李四!
原来在被押送往凉州的途中,妻便改嫁了李四,已经生下了两儿一女。
何椿单手捶地,绝望至极的倒在地上,嚎啕痛哭: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啊,是我打碎了麻油缸。”
“当时我就应该承认的!”
“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哭嚎了一阵,何椿万念俱灰,毫不犹豫的一头撞向门口铺的青石板上!
那青石板却像是水面的倒影一样,如涟漪般波动着散开了!
如梦惊醒的何椿打了个激灵,茫然的抬头环顾四周。
恍然,这才意识到,刚刚那一切都只是自己吓自己产生的幻觉。
没有一丝迟疑!
噗通!
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面朝白安年和白仲升,连磕三个头。
“白管事,年少爷,不要报官!我知错了!是我碰倒了麻油缸,与李四无关!”
“嗯?”白仲升愣了一下,怎么回事,什么情况?
刚才还叫嚷着没有证据,一眨眼的工夫就招供了?
“果然有用!”一旁,白安年的嘴角悄然上扬。
不止是白仲升,小河庄的人也都哄的一下炸开了,乱成一团。
“何椿,他承认了?”春妮儿瞪大了眼睛。
白仲升咳了一声:“何椿,既然……你承认是你碰倒了麻油缸,那好,便由你一人承担!散了,都散了吧。”
何椿刚从地上爬起来,一个身姿丰腴的女人便叉着腰上了前,不满的小声啐了一句:“何椿,你个榆木脑袋,咋就认了。”
何椿恨恨的瞪了一眼:“死婆娘,还敢说!两年了,没给我下一个崽,倒是给那……”
“哼!不就是一缸麻油,和那一比,算得了啥,回家去,看我怎么弄你。”
围着的人也都逐个散去,走开前都免不了偷偷的瞧上白安年几眼眼,平添了几分敬畏和钦佩。
白管事都只能和稀泥,这个小少爷几声呵斥就让何椿跪下认错了,真是有些本事啊。
“这何椿怎么就突然招认了?害怕报官?”白仲升摇了摇头,想不太明白。
站在原地的白安年的脸上渐渐显露满意之色。
这两日来,他一直在研究白纸命魂内的漆黑眼珠,发现除了能窥视人内心念头,还隐隐感觉到了另一种力量。
小心的感知时,莫名的产生了一股发自内心的恐惧。
碰巧遇到了今日这件事,索性在何椿身上试了一试!
果然和猜想的一样!
他无法知晓何椿在那极短的时间里“遭遇”了什么,但一定是让人感觉非常畏惧、害怕。
更诡异的是,漆黑眼珠还从何椿的身体里吸出来一根极细的黑色气息吸纳了进去。
“那似乎是何椿命魂中产生的恐惧情绪?”
这让他陡然回想起,那个夜晚,夜诡无面女裂开独眼的一幕。
“难道!她也是在吸食恐惧?”
白安年怔然许久,心底的喜悦化作惊悚。
傍晚时分。
春妮儿姑娘端来了食盒,在桌子上摆下四个菜,还有一盘新鲜果子。
“年少爷,这碟果子是李四哥爬了十多里山路摘来的,都很少见咧,托我送来给您尝鲜,感谢您还了他公道。”
“嗯,不错。”
白安年捻起一颗果子放在嘴里,酸甜多汁,十分爽口,还有一股特殊的沁人香气。
别说是他,就是那位白家小少爷在世时也很难吃到如此鲜甜的果子。
不多时。
太阳落山,天色渐渐昏沉下来。
白日里忙碌热闹的小河庄很快就变得宁静,少有人在庄子中走动,都早早回到了各自的屋舍里,关紧门窗,燃起了油灯蜡烛。
却有一个身影游走在庄子里,悄无声息的穿过一间间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