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被贬的原因,说来其实有迹可循。
那时仁宗皇帝健在,有一日特意召先生入宫:“张卿啊,你瞧万疆那孩子如何?”
“陛下问的是哪一方面?”
仁宗问先生:“那张卿觉得,他哪些方面好啊?”
“乐,书,画,诗,词,思王殿下可堪一流。”
仁宗听后,问先生:“那,若让他主政……”
“陛下,万万不可。”先生闻言大惊,拜地不起:“思王轻挑,不可以君天下呀。”
仁宗愣了片刻:“朕当年也不会,人总是要慢慢学的,只是朕身子不利索,时常感觉困乏,兴许哪天就……”
“陛下不召见其他同僚,却独独问臣,难道不是陛下早有定夺!”先生抬头:“既如此,陛下为何又要问臣呢?”
当时仁宗在位已十有八载,虽膝下有不少子嗣,却多坎坷,不是早夭便是早逝。
“朕……”仁宗有些低落:“朕膝下虽有不少子嗣,却多是无福,不是早夭,便是早逝,如今留下的,就他们几个了,朕觉的,万疆甚好。”
“陛下三思。”见仁宗不语,先生又言:“望陛下莫因儿女情长,耽误大事。”
“罢了。”
仁宗话是这么说,也在朝堂上与许多大臣论过几次,可还是犹豫不决,次年突然病逝,在位十九年。
皇太后本就重病,曾与仁宗开玩笑说应当会走在他前头,却未料会听到如此噩耗,当即晕厥过去,最后是被太医扎醒,才勉强被人左右搀扶着上朝主持大局。
“国家不幸,大行皇帝崩逝,常言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后问众人:“天下事须早定,诸臣可有言?”
先生当即便说: “依臣所见,当立岳王万广。”
“张相公所言有理。”
皇太后道:“岳王非长,吴王目有疾,次则思王。”
“皇太后英明。”
“皇太后……”
先生话刚出口,便有同僚出口劝他:“子远,你先前也未曾与我们商量啊,此事关系国本,应当顺应天意,不可有私,且思王与岳王差不多。”
“对对对。”
“是啊,是啊。”
在一声声附和中,先生终归是没有忍住:“万万不可,思王轻佻,不可以君天下。”
“张步,你好大的胆子!”
“岂可如此胡言!”
如此大逆不道之语,皇太后却并未动怒,只是对着一帮唯令是从的大臣们说:“张相公言过了,先帝尝言,思王有福寿,且仁孝,不同诸王。”
“臣附议,立思王为太子,即皇帝位。”
“臣附议!”
“臣附议!”
在一声声附议里,先生无话可说,思王即皇帝位,群臣上奏给大行皇帝上庙号仁宗。
这世上有一种神奇的人,他们并不想听别人说什么,只想听别人说什么,或者说,他们其实不会听别人说什么。
他们狂傲,又装的很谦卑,爱问旁人的意见。
若是遇上了好的,他们会觉得自己所想胜之。
若是遇上了不好的,他们便会觉得,还是自己更加聪明绝顶。
他们总会询问别人的意见,然而他们什么都想好了,别人的话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这样的人,在民间叫做谁谁谁的长辈,在朝堂之上,便是手握重拳的衣冠禽兽们。
也是因为这句话,先生从权高位重的张相公。
被贬出了奉天……
能做到宰相的人,那就不能是个蠢的,但先生当日所言,着实是为人臣之大忌。
大景少有诛杀官员之事,是以朝廷也算宽容,只是被针对的人老是被调来调去,指不定哪日就死在任上。
即便上天保佑没死在任上,但有犯事者,十有八九会被流放到深山老沟去挖东西。
也因此事,张家一日日衰败,张家那些为官为吏的人,轻则被贬,重则流放。
张先生的儿子对他颇有微词,张师兄问先生:“祖父,您为何一定要那么说呢?你说了,不也没什么用吗?”
先生只是说:“炎儿啊,我当时表了态,就算不说那话,张家也已经免不了了,只是我总想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既然有些话想说,那就该说,说了心里起码踏实。”
张师兄当时没说话,如今朝中局势已然变天。
皇太后在世时,皇上还算中规中矩,可皇太后去世后,皇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大景原本没有外戚掌权的先例,但在泰元年间,上官家越发如日中天。
虽先上官家前也不差,可说到底是没什么实权,如今却能只手遮天,又找了一帮“能贤”良辰,已不可同日而语。
先生曾经与上官家偶有不合,如今怕不只是上头的意思,更有人顺水推舟也难说。
张家一连几年越来越差,早早就卖了宅子,贱卖奴仆。
先生人好,之前帮他脱奴籍时还顺带拖了爹娘的奴籍,如今张家落到如此,先生他们有意让爹娘与他离开。
最先知道的是爹娘,他还未知道时,他们教他:“人要有良心,要不然会遭雷劈。”
他听的云里雾里,被叫到房中,先生对他说过:“翼越,待在我这儿想来是没有前途的,要不你去别处吧。”
他恍然大悟,爹为什么会莫名其妙来那么一句。
如此大恩,他不愿做那背信弃义之人:“先生,我的名是你重新起的,我的字也是您起的,我学的东西,有很多也都是您教的,你让我去哪儿啊?”
先生说:“如今日子不比往昔,你可想好了。”
他拱手:“早就想好了,就算念书不能考科举,不也还可以干别的嘛,就像书里说的,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先生。”
先生满脸欣慰,看着窗外的天色道了句:“这天下蛮大的,却也小小的,你们说,是咱们住在天地间,还是天地将我们困住了呢?”
“先生?”
先生的话他听明白了,却也没能明白:“您在说什么?”
先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