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昭昭原是一个食能果腹,衣能蔽体的农家女。
“昭昭”二字,正是曾为秀才的祖父亲自取的:“昭昭南山景如画,独与心相如明镜。”
家里圆也不错,只是祖父他娘老来得孙,对石父太过有求必应,其他人胆敢为了她宝贝孙子的意,把人惹哭了,她就会气地大骂:“都是你们不好,哎哟哎哟,孙儿孙儿你别哭哦,祖母打他们!”
石父日子过的顺风顺水,在家里说一不可二,在外头更是“赫赫有名”的混世小魔王。
曾祖母故去后,他更是变本加厉,仗着自个儿是家里的独苗苗就今日要这个,明日要那个,不给就一哭二闹,破口大骂又跪地相求,有时候还扯着绳子嚷嚷着要悬梁自尽。
家里的上清童子一旦有没藏好的,便会没了踪影,祖母两口子是欲哭无泪,祖父更是说:“这孩子废了。”
石父成年后便将家业败个干净,如今只能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那里长吁短叹。
石昭昭还记得,又一次与爹大吵一架后的祖父寿数将近之时,曾叹息着说了一句:“娶妻不贤毁三代啊,我也教子无方啊,难怪父亲当年日子过得没奔头…”
石祖父这一走,石昭昭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祖母本就偏疼孙子们,娘成日被爹吼天吼地,稍有不顺便拳脚相加,如今在家已成了个哑巴。
原先她还偶尔跟着祖父识了几个字,如今别说识字了,她连书的影子都瞧不见。
不过她倒也没什么不甘心的,只因祖父在世前曾跟他说过:“祖父知道你还想学很多,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娃识字不好,祖父教你几个字就成了,你别懂得太多,懂得太多,反倒是祖父害了你啊。”
她听不懂,可她知祖父定有自己的道理,不会害她。
祖父走后,家里又开始卖东卖西,祖父拼命护着的书没了庇护,被几文钱几文钱的卖给了村子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按爹手里掂着铜钱时的话来讲就是:“私塾里有书,这些书有什么用?早卖早得钱。”
石昭昭习以为常,反正这不关她的事儿,她只需要闭眼睡觉,睁眼干活,待到了年岁,便嫁人为妻,生儿育女。
只是谁也不知道她心中那不安惶惶,她害怕未来夫君是像爹一样的人,却也只能在悠悠岁月里,一年年的等待。
家里虽是一团乱麻,可她在村里的名声不错,被那十里八乡每逢红白喜事都会有人登门恭敬请去掌勺的祖母时常教导,学的一手好菜。
她端的是乖巧懂事,在街坊四邻口中,是村里最孝顺,最听话不过的好姑娘,只等人年岁到了,便争着登门提亲。
十四岁那年,她还被祖母点头去帮同村一户办喜事的人家掌勺,祖母和娘及其他村民则打下手,她一宴成名。
祖母很自豪,常说要给她许个会疼人的好人家,才配得上这么美好的她。
可她那一生平庸的亲爹,却不知哪攀上了根高枝儿,为了一步登天,不顾祖母气骂“造孽要遭报应”,不顾容忍多年的娘撕心裂肺哀求,不顾妹妹弟弟们的哭喊,不顾邻里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毅然决然要把碧玉年华的她,以二十五两银子的高价,卖给一位年已鲐背的老者做小妾……
还喜上眉梢地对她说:“丫头你别觉他九十多了,但老当力壮,不会委屈你勒。”
如此荒唐到不真实的事情,真真实实的发生了,而她则成了这荒唐事的女主人公。
那一年,十五岁的石昭昭,见识了人间最歹毒的心。
但家里人谁也反抗不了那说一不二的人,可她知自己若是还傻乎乎待在此处,往后余生漫漫,只能是暗无天日。
做妾前,她逃了。
她那时常醉醺醺的“爹”根本没想过她有这么大的胆子,理所应当没有防备,只道是儿命由父,只道是“好姻缘”。
也不会有人能想到,往日里乖乖顺顺的丫头,竟能生出逃跑的心思,甚至真的跑了。
就连她自个儿也走得恍恍惚惚,只因晚上稍有动静,村子里的狗总会叫个不停。
她知自己应当离不开。
可她不敢想明日是何光景,她宁愿被发现后死在那人手中的棍子下,也不愿去做那攀高枝儿的棋子,葬送余生。
她跑啊跑,跑啊跑……
往日那个连陌生人到村门口就已全村知晓的村子里竟是无一人发现她离开,那些村民们养的狗许是在睡觉,也无一条朝着她去的方向狂吠。
她靠着一双在田地间奔走多年的腿,逃出了那个差点断送他一生的家,却是没有半分欣喜,只泪流满面,回头看向满是草树的山坡……
山坡挡了来时路,她抱着小小包袱痛哭,那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见不到的娘。
她忽而想起在未离家时,她在灶房里洗碗,常常沉默寡言的娘用口型对她说了三个字:“别回来……”
包袱里有一页被撕下来的户籍,常常被祖母管着,所以没有半丝折痕,衣服里还包着五六百枚包的严严实实的铜钱,便是拎着它跑,也不会发出半点声响,仍能脚步轻快。
大景有律,平民百姓只要手持户籍,便可去本地官府开具路引,仅凭路引便可在大景境内随意走动,但需注意每到了一州得去官府报备一声,若要出境,须由官府开具公凭,若要开公凭,则须全家做保,若无亲戚,则须友家做保。
她去县里开了路引,从此以后,家里是何模样她不会再回头看,即便官老爷就在眼前,她也不会说自个儿在家中如何岌岌可危,她知,便是官老爷做主不允许那人这般……
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官府能管的并不多,她若是回去了,那才真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