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长秋心里一直有口气,这些年虽从不曾多言,但脑子总会多想些有的没的,有时她也觉得自己太过伤春悲秋了些。
可当看见小报上北招大军卷土重来的消息,当告示墙上贴起募兵公告,她便总想自己驰马疆场,枪尖染血。
“梅郎君你的信。”
回饭馆的路上,有相熟之人将信塞到了她的手上。
回了饭馆将东西放好,她上楼关好门,打开信。
上面赫然写着:“天梨吾姊:今局势又变,招有再犯之意,巾帼自古有,吾意效先者,然营多男儿,汝愿同军否?…愚妹飞燕…”
下午,她回到住处,在房间不起眼的小角落抠开几块砖,取出一个长长的木盒放到桌上,打开后赫然是一把刀。
她拿起随她征战过的刀,缓缓拔出,忽而想起昔年姑父姑母赠她宝刀好甲时的模样。
姑母上下起手往她头上戴盔,看着她神采奕奕的样子,又瞧了瞧桌上备好的甲,点点头:“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样俊,披甲后一定更俊。”
“哈哈哈……长秋有志气。”姑父捧着刀到她面前:“瞧瞧,这是姑父找铁匠为你打的刀,耍耍称不称手?”
她被夸的不好意思,旁边的表哥含笑赠她一把弩。
表弟扛着长枪,还像以往那般口是心非:“这是我最最最最喜欢的一杆枪,勉为其难送你了。”
“拿来吧你。”
东西满桌,她收获颇丰,期盼看着旁边的母亲,母亲拿出做好的披风,满眼慈爱。
她走近几步,理所应当转过身,任由母亲将披风披在她肩上,笑地明媚张扬:“娘你这披风这么大,往后我都不用盖被子了,嘿嘿……”
从衣柜里取出那件有了些许补丁的披风,她神色黯然,终归是没能将全部东西都留下。
“你们在天有灵,往后保佑保佑我……”
“哐哐哐。”
熟悉的脚步声停下,房门被敲响,纳兰长秋放好东西,起身去将门打开,侧身让道。
李元楠默不作声走了进来,一眼就看到了她还没收拾好的行囊。
“你来的正好,有些事我确实得跟你说,前线打仗了,我得去,往后……”
“你回去干什么?”
李元楠皱眉,恨铁不成钢:“你都忘了吗?”
纳兰长秋道:“没有……”
李元楠又问:“那你还回去干嘛?你不是说……不当兵了吗?”
“我是说过,但这是以前。”纳兰长秋道:“他们不肯打,我无济于事,是以不愿再去送死,可现在不同,大家退无可退,只能打,如果那些蛮子成功渡河,大景就真的完了,我可不想日子过得好好的,动不动就有官兵来踹我家的门抢东西…”
“回去做什么?指不定哪天也被昏君哄着去跟人拼命,替人垫后,死而不自知!”
“不会的,都打疼了。”纳兰长秋沉默一瞬,不由替那帮曾为国捐躯的箭靶子惋惜。
倘若不是他们拼死迎敌,那昏君哪还有时间逃,怕是在奉天时就被抓了去。
说来大景的驸马着实是不好当,挑的都是些能文能武,功成名就的好男儿。
可功成名就的好男儿,哪里会愿意当什么公主的附庸?
但君如父,煌煌天威之下,那些意气风发的铮铮男儿只能跪地接旨,虽说仕途没了指望,但只要把公主当祖宗供着,勉强还能有吃有喝。
只是,本可振翅高飞的鸟折了双翼,难免过得不快活,故此大景的驸马就跟英年早逝的男子一样令人惋惜。
那昏君着实能生,招的驸马几只手都数不过来,而令她印象极为深刻的,是一名姓陈的驸马,她并未见过那人一面,只是多年前听从西奉归来的姑父摇头叹息:“可惜了。”
姑父在随军的职位是校尉,那时回来后成了都尉,姑母问他怎么了,他说“大将军当驸马了”,姑母没接话。
“陈大将军,可惜了……”
姑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们一起打西奉的时候,我在他麾下待过一年,此人平易近人,敢打敢拼,异常骁勇,力气大的很,私下里大伙儿都叫他虎将军呢,我是真服他……”
虽说姓陈并不起眼,可若是姓陈的开国功臣,大景初代的英国公陈恒必首当其冲。
昔年天下大乱,各国纷争不断,烽火连天,枯骨遍野。
各国“不可侵犯”的九五至尊们,没一个能坐热龙椅,一不留神便会被踹下去,更有言“铁打皇冕流水帝”。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时候礼乐崩坏,百姓民不聊生。
兵强马壮者,个个争强斗狠,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谁有本事谁称帝。
那时的本事并非是贤能,而是拳头!
按他们自个儿领着人大开杀戒时的话来讲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子宁有种乎?兵强马壮者为之耳!今日终至吾耶!”
太祖皇帝是个厉害的,一觉醒来身上多了件黄袍子。
那黄袍子是谁找来的不知,可陈恒是第一批跪在地上喊“请陛下顺天应民”的人。
他步步高升,南征北战后急流勇退,卸甲归家后不问朝中事,含饴弄孙,寿终正寝。
按老人家的话来说就是:“功名利禄在身,当余生不负逍遥。”
他出身不高,因着扶龙之功挣了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可惜后人也一代代没落。
又因着大景太平了好些年,少有战事,加之朝中对武将要求苛刻,多有忌惮,是以大景这些年,武将之中少有让人印象深刻的英国公之后。
可到底陈家已不是当年的名不见经传,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没落终归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撑着。
祖虎无犬后,英国公之后一直有人从军,直到隔了好几代出了极为出挑的陈驸马。
陈驸马,名建平,字子亮,自幼跟着秦州大儒司空先生学过几年,年少广浩交友,爱在军营跑,一身武艺不俗。
十六岁那年,他夺下了大景的武状元,虽大景少有武举,但十六岁的武状元着实令人震撼,他因此一鸣惊人。
后来他跟随大军西征,一路上屡建奇功,陷阵,斩将,先登,夺旗干了个遍。
曾在乱军中斩杀过西奉皇子,对上过他的将校非死即残,更是让知命之年仍旧意气风发的西奉大将军几度白发送黑发。
以至于当时的战场上,陈大将军冲阵而来,有些西奉的士兵总不听上头号令,一股脑地往边上挤,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可想而知……
西征路途,他不知杀了多少人,光是有名有姓的高阶将校就斩射了二三十,是大景最年轻的怀化大将军,从三品!
几年时间,他做了别人一辈子都做不到的事,他让各地军卒皆闻他名,多少人从军都只盼望有一日能见陈大将军一面。
就连炎国那边的陆大将军也不止一次赞叹过,生子当如陈子亮,除了被派去红云城那一战,怀化大将军好似未再有过败绩了。
如此英才,可谓是近些年来大景的后起之秀。
若非本就是英国公世子,当年虽说得不来一个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可侯伯的爵位,朝廷是必然要给的。
可惜天意弄人,他功成名就回到奉天就被赐婚给了景安公主,本是嫡长子,那英国公世子的位置就这么让了出去,没过几年三国大军打了过来,他同不少人又被派去守城,这一去,便再也没能回来。
“他们就是一帮软柿子,如果不是他们,北边根本就不会丢,就是因为他们退了,所以咱们现在就要一步一步退,你凑什么热闹?”
纳兰长秋回神,李元楠仍旧说着:“领头的发癫,我们能怎么办?爱咋咋滴,能活一日是一日,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的,你就不能逍遥点吗?还是别去了吧。”
纳兰长秋眼神坚定:“我的逍遥,就是宰北招蛮子!”
“你……”李元楠欲止又言:“你这是送死!”
“这不是送死。”纳兰长秋抬手遥指北方:“这几年,我把刀封起来,我把枪埋到树下,我想我再不从军,可是偶尔午夜梦回,我却总是梦见自己还在军营里,我梦见自己策马驰骋,杀敌!”
李元楠满脸无奈,纳兰长秋拿起刀,满眼坚定:“什么是逍遥?世人说是随心自在,可这天下有几人能随心?什么才算是随心自在?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不去,我就浑身难受!”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李元楠闭口不语,后又开口,声音沙哑:“但是……但是不差你一个,你回去干什么?…是不是因为他们都不在了,你心无挂碍……”
纳兰长秋有些惊讶,心头一紧,缓声道:“你怎如此想…我们一直都是亲人啊,我们在这住了这么多年了,大家就是一家人啊。”
这里她很欢喜,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比在战场上厮杀有趣的多,但有些事,她却是怎么都无法视而不见的。
“我有我想做的事……我相信你也一样。”她走近些,拍了拍她的肩:“我知道你是怕我去了回不来,可你了解我,我怎么能不去呢?就像,就像你喜欢看书那样,你做你的事,我做我喜欢的事,这不冲突……”
“可那不是你喜欢的!”
“但那是我想做的。”
“那些生意呢?”想着无数个在家里头噼里啪啦算账的瞬间,她只觉错付时光:“我这几年白干了是吗?”
“就一直这样挺好的,挣挣花花。”
“随便你,反正有恩要报的又不是我。”李元楠转身离开,她拦不住,也不想拦了。
推开房门出来关上门,就见石昭昭静静站在墙边。
两人沉默对视,李元楠从她身旁走过,石昭昭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开口。
纳兰长秋收拾好东西,空着手走出房门,打算回店里等天晚些了帮忙打下手,恰好就见石昭昭站在门外。
“梅大哥……”虽知她也是女儿身,可在外头叫惯了,私下里便也一直这么叫。
纳兰长秋问:“你是刚来,还是来了有一会儿了?”
“我……”石昭昭道:“我看你心不在焉,就,就跟过来了,但但我真的是刚来,在桃僵出来之前才来……”
她没有回答,石昭昭急忙问:“你……你要去从军?”
“嗯。”她点点头,回去拿刀,石昭昭跟了进来,她转身对她道:“我曾从军入伍,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退下来了,如今山河有难,我要回去。”
“那……”石昭昭小心翼翼问:“梅大哥,你何时回来。”
纳兰长秋看着刀,又看了看她:“沙场征战,生死难料,但我很惜命。”
石昭昭想了想,问道:“是和桃僵一块儿从军吗?”
“不是。”纳兰长秋道:“我和谢姑娘一同从军,她已经给我来信了。到时一起入了军营,能打掩护。”
谢姑娘,正是当年被拦下的马车里,那个善解人意帮忙凑钱的小姑娘。
后来她去还马,二人因此结缘,时常书信来往。
“哦……”她怔愣一瞬,沉默片刻后问道:“那,梅大哥,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是打算晚上说的。”纳兰长秋道:“其实最快也要过些时日才入军营,不是马上走,我只是先回来看看,有东西用得上就带去。”
“我能问……你是谁吗?”石昭昭知道她不简单,也从未想过挑明了说,只是…只是,梅大哥要去那九死一生之地,她不想连其真名都不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瞒的,我不姓梅。”纳兰长秋满脸自豪:“我姓纳兰,山川如幻阁长秋,一岛飞来伴九洲,所以我的名叫长秋,表字恒英,是定平郡霍郡守的侄女,如果我没有被送回南边来,那么当年,我就已经随他们去了,后来我改名换姓,是因为……”
“梅大哥。”她在这安居后,因着迁来的缘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黑户,去县衙报了户籍地,县里层层上报,多日后才又给她重新办了户籍。
那日回返途中,她恰好见一个少年当街被人耻笑:“你就别日日念叨你爹了,你爹投军了不起呀?”
“还不是被那些蛮子杀的片甲不留,哈哈哈哈没用…”
骨瘦如柴的少年双眸赤红,咬牙切齿,却眼神坚定,字字铿锵:“我……我以后要从军和我爹一样保家卫国!”
可少年虽这么说,几人却还是哈哈大笑,那不屑一顾的神色着实刺眼,即便她一个匆匆路过的行人也觉不忍。
“就你?你应当担心些有大风来的时候该躲哪个墙角更好些?要不然你娘可找不到你喽吼吼,白发送黑发……”
“就是,你得了吧,就你还保家卫国?”
“就你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连我们都打不过,被北蛮子当球踢还差不多哈哈哈…”
她难以想象,那少年在往后年复一年的质疑声中,若仍旧坚定,需要多大信念与勇气。
石昭昭试探着问:“那,我是该叫你纳兰姐姐……”
纳兰长秋摇头:“算了,你叫梅大哥也叫习惯了,我也听习惯了,忽然要叫我纳兰姐姐,我自己还有些不适应,要不你还是像以前那么叫吧,听着也顺口……”
“好。”
“抱歉,当初并非有意瞒你们,只是……”
“我知道。”石昭昭微微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我明白。”
她放下刀,拍了拍她的肩膀,放开手:“北边来势汹汹,可是我们南边这头指不定有人趁火打劫,打仗或是剿匪,短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往后回来了……”
“我一定给梅大哥做酸笋刀削面。”石昭昭泪眼婆娑。
纳兰长秋有些不自在:“哎哎哎怎么还哭上了,把眼泪擦擦……”
石昭昭抬臂将眼泪抹干净,纳兰长秋先她一步走出门去:“走吧,天快晚了。”
石昭昭跟出来,就见她已下了那几阶台阶,背影却依旧挺拔。
清风微冷,日挂西头,她瞧着未曾回头的背影,只觉望尘莫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