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42年八月底,大清各地乡试收官,近四千名学子新晋举人,较往年增幅显着。
在这场变革中,新学科的权重悄然重塑着科举生态——既有如陈墨般靠文史功底惊险过线者,亦有两百余名数理化奇才被特招入清华、北大等顶尖学府,跳过会试殿试,直接踏上“学而优则仕”的快车道。
广东省台山县。
青牛村的晒谷场上,枯黄的稻草在暮色里泛着微光。
十六岁的林森蹲在自家破土屋前,用树枝拨弄着墙根的蚂蚁窝——三间夯土墙的房子歪歪斜斜,门框裂得能塞进拳头,堂屋供着过逝父亲的木牌位,旁边是用陶罐盛着的半罐红薯干。
暮色漫过夯土墙时,母亲坐在门槛补渔网,竹梭穿过网线,映亮她鬓角的白发——那是去年山洪中,爹爹为抢出半袋粟米被土墙砸中后,急出的霜色。
两个弟妹蜷缩在竹席上,弟弟攥着块硬饼渣,妹妹盯着林森裤腿上的补丁出神。
“娘,我想去参军。”林森突然开口。
母亲指尖的针猛地扎进粗布,脸色瞬间发白:“你李大叔当年被拉去充壮丁……”
林森摸出草席下的《义务兵役招募告示》传单,纸角被汗水洇得发皱:“昨儿在镇茶寮听商人们说,新皇颁了新政,当兵只服两年役,期满准能回来。”
林森往弟妹碗里多添了勺稠粥,薯块在汤里沉浮,“而且参军期间,可以免除咱们家田税,如今好多人争着应招呢。”
母亲手中针线骤然松脱,竹梭骨碌碌滚到脚边。“两年准回?”她指尖抚过告示边缘,目光却凝在儿子晒黑的眉骨上。
“您看!”林森将传单推到母亲面前,粗粝的指腹划过“返乡”二字。
母亲凑近了些,虽然不识墨字,却用指尖反复摩挲纸上的朱砂官印,像在确认什么要紧的纹路。
“你……真认准了?”母亲忽然抓住林森的手。
林森重重点头。
母亲将渔网往身上紧了紧:“去吧,娘守家。”
竹梭穿网声忽然急促,林森看见她肩头微颤。
林森攥紧告示,指腹碾过“免田税”字迹,参军的念头在眼底燃得更亮。
弟弟突然指着墙上的年画:“哥要是当了兵,能像画里的将军那样骑马吗?”
林森笑着抹去他嘴角的糊痕,指腹掠过孩子冰凉的脸颊:“当然能!等哥回来,给你们买糖糕、买新衣服,还带你们去看城头的军旗!”
次日清晨,雾霭漫过青牛村的屋脊。
林森背着草席捆成的行囊踏出门槛,母亲往他兜里塞了把晒干的橘子皮:“想家时闻闻。”
弟弟举着半块硬饼追出来,饼渣落在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脚。
妹妹攥着他旧褂子的衣角,发梢上还沾着昨夜母亲给编的草绳。
林森走出去半里地,忽闻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每月初一记得换袜子!”
林森转身时,看见那个佝偻的身影正倚着树干挥手,喉间突然哽着块热铁似的,他慌忙抬手抹了把眼睛,大声应道:“知道啦!”声音撞碎在雾里,惊起几只栖息在槐枝上的麻雀。
台山县城距青牛村三十里,林森背着行囊走走停停,暮色浸透城门时才踉跄着挤进瓮城。
街角飘来烧饼铺的油香,他咽了咽口水,摸出怀里硬饼咬下干裂的一角。
月光淌过青石板,林森拐进城隍庙后巷,在堆满落叶的墙根铺开草席——这里能听见更夫打梆子的声响,也算个隐蔽的栖身之所。
次日卯时,城中广场的石板地还凝着露水,第三集团军的募兵官已持枪立在点将台前。
林森攥紧腰间草绳,望着前面几个被淘汰的少年耷拉着脑袋退下来,其中一个的草鞋露出脚趾,和他爹临终前穿的那双一模一样。
“下一个!”考核官高呼。
当林森站到测高杆前时,听见身后传来议论:“那不是青牛村的林森吗?
他娘前些日子还在镇上卖渔网呢。”
林森挺直脊背,感觉粗布褂子下的肩胛骨都在发烫。
“身高五尺七,合格!”
测绳落下时,周围响起低低的惊呼。
接下来的负重跑里,林森踩着石板路的裂缝冲刺,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混着围观人群的惊叹。
“一百步冲刺速度,合格!”
“臂力合格!”
当考核官报出力量测试结果时,知县身旁的军官突然放下望远镜,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森汗湿的后背。
“这小子臂力能拉五石弓!”
人群里炸开细碎的议论:“马大爷孙子才拉三石!”
“这哪是种地的,分明是头小豹子!”
话音未落,周围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自募兵官进驻台山县以来,合格者寥寥,林森的身影如同一粒火种,在蔫蔫的人群里溅起火星。
“小兄弟,恭喜!”募兵官拍了拍他晒黑的肩膀,枪管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弧线,“跟我办手续去。”
林森攥着合格文书,忽然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响了一声。
募兵官一愣,随即大笑起来:“走!先带你去县衙食堂垫垫肚子,饭菜管饱!”
县衙后厨飘来蒸腾的热气,几口大铁锅里咕嘟着白菜炖豆腐,笼屉的蒸汽掀开竹帘,露出白胖的馒头。
林森攥着粗瓷碗的手微微发抖,上一次吃这么好还是前年秋收时。
募兵官往他碗里添了勺红烧肉:“慢点吃!瞧把你饿的!”
油脂的香气漫过舌尖,林森忽然想起弟妹们啃硬饼的模样,摸了摸怀里的橘子皮。
林森咽下最后一口热汤,跟着募兵官穿过游廊,廊下灯笼已亮,把“县衙公所”的匾额染成暖红。
公所大通铺里已聚了十多个少年,炕头坐着个穿细布衫的县城少年,正用油纸包着卤猪肉分给众人:“我爹说,新兵蛋子头月得补油水。”
林森挨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坐下,闻见对方衣襟沾着的鱼腥味——那是邻镇打渔人家的气息。
“我叫石头,犁田村的,能扛动两石麦!”
黝黑少年捅了捅他胳膊,眼里映着炕桌上的油灯光,“你咋练的力气?”
林森摸了摸掌心的茧:“上山背过药篓,下田扛过谷筐。”
林森想起十五岁那年,独自背着百斤草药走十里山路,脚底磨出的血泡浸透了草鞋。
县城少年忽然递来块猪肉:“尝尝?我家开猪肉铺的。”
油灯在砖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有人开始议论军队的训练内容,有人数着公所房梁上的木节。
林森枕着草席,听见窗外更夫敲了三更,身旁的石头已发出鼾声,摸出怀里的橘子皮放在鼻尖,辛香混着卤猪肉的咸鲜,忽然觉得这硬邦邦的通铺,比昨夜的墙根暖和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