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第一部分）
陈娇姿把最后一双鞋底粘好，放在成品架上，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五点四十。她迅速收拾好工作台，向组长打了个招呼，匆匆走出鞋厂车间。
十二月的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陈娇姿裹紧了身上那件穿了五年的棉衣，加快脚步往家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她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王图南发来的消息：\"买好票了，腊月二十三到县里。\"
陈娇姿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手指在冻得发红的屏幕上敲打：\"天翼知道你要回来，高兴得昨晚睡不着觉。\"发完又觉得不妥，删掉重新输入：\"路上小心，我和儿子等你回来。\"
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陈娇姿推开出租屋的门，十五岁的王天翼正趴在餐桌上写作业，听见开门声头也不抬：\"妈，饭在锅里。\"
\"作业多吗？\"陈娇姿放下包，走到厨房掀开锅盖，里面是半温的米饭和一碗青菜。
\"还行，就是物理题有点难。\"王天翼的声音闷闷的。
陈娇姿热好饭菜，端到儿子旁边：\"你爸来消息了，腊月二十三回来。\"
王天翼的笔尖停顿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又继续写作业。陈娇姿看着儿子瘦削的侧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图南上次回来还是半年前，天翼正处在青春期，对长期缺席的父亲，态度总是若即若离。
吃完饭，陈娇姿开始算这个月的账。鞋厂的计件工资加上图南寄回来的三千五，除去房租、天翼的补习费和日常开销，还能存下一千二。离还清老家建房的债务又近了一步，她想着，等债还完了，图南就不用再去那么远打工了。
手机又震动起来，是图南发来的视频请求。陈娇姿整理了一下头发，接通了视频。
\"娇姿，吃过饭了吗？\"屏幕里的王图南比上次视频时又瘦了些，安全帽下的脸晒得黝黑，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
\"吃过了，天翼在写作业。\"陈娇姿把镜头转向儿子，\"天翼，跟你爸说句话。\"
王天翼抬起头，对着屏幕点了点头：\"爸。\"然后又低头继续写作业。
\"这小子，怎么跟爸爸都不热情。\"王图南在那边笑着说，但陈娇姿能看出他眼中的失落。
\"他作业多，你别介意。\"陈娇姿转移话题，\"你那边冷吗？\"
\"深圳不冷，就是这两天赶工期，天天加班。\"王图南揉了揉肩膀，\"不过想到快回家了，浑身是劲。\"
他们又聊了些家常，王图南说要上夜班，便挂断了视频。陈娇姿收起手机，看着窗外的月亮，数着距离腊月二十三还有多少天。
腊月二十二晚上，陈娇姿翻箱倒柜找出了最好的床单被套，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天翼看着她忙前忙后，忍不住说：\"妈，爸就回来住几天，你至于吗？\"
\"你懂什么，\"陈娇姿拍打着手里的枕头，\"你爸一年到头在外面辛苦，回家当然要让他住得舒服点。\"
第二天中午，陈娇姿向厂里请了半天假，带着天翼去汽车站接人。县城的汽车站人满为患，返乡的农民工提着大包小包，脸上写满疲惫与期待。
\"妈，那是爸吗？\"天翼突然指向出站口。
陈娇姿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穿着褪色工装、背着鼓鼓囊囊行李包的男人正四处张望。那是王图南，但比她记忆中更加瘦小，背也有些佝偻了。
\"图南！\"，陈娇姿挥手喊道。
王图南看见他们，脸上瞬间绽放出笑容，快步走过来。他先摸了摸儿子的头，然后看着陈娇姿，眼里闪着光：\"娇姿，你瘦了。\"
\"胡说，我胖了三斤呢。\"陈娇姿接过他手里的袋子，\"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给天翼买了双球鞋，听说现在学生都穿这个牌子。\"王图南从包里掏出一个鞋盒，\"还有给你的，深圳那边流行的羽绒服，轻便又暖和。\"
陈娇姿接过衣服，心里又甜又酸。这个男人总是这样，自己舍不得吃穿，却总想着给家人买最好的。
回到家，王图南像个孩子一样四处查看：\"这房子比视频里看着小，但收拾得真干净。\"他摸了摸天翼的书桌，\"儿子，学习怎么样？\"
\"还行吧。\"天翼含糊地回答。
\"什么叫还行？初三了，得抓紧啊。\"王图南从包里掏出一叠试卷，\"我在深圳工地认识个老师，他给了我些复习资料，你多看看。\"
天翼接过试卷，表情有些勉强。陈娇姿赶紧打圆场：\"先吃饭吧，我炖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
晚饭后，天翼回房间写作业，陈娇姿和王图南坐在沙发上聊天。王图南从钱包里掏出一叠钱：\"这是这两个月的工资，老板多发了五百块年终奖。\"
陈娇姿接过钱，仔细数了一遍，然后抽出五张塞回王图南手里：\"你留着用，在外头别太省。\"
\"我用不着，工地上包吃包住。\"王图南又把钱推回来，\"倒是你和天翼，别太苦着自己。\"
他们推让了几个来回，最后陈娇姿还是收下了全部的钱，心里盘算着明天去银行存起来。
夜深了，天翼已经睡下。陈娇姿和王图南躺在床上，久别重逢的夫妻反而有些拘谨。
\"娇姿，\"王图南突然说，\"等还完债，我就不去那么远了，在县里找个活干。\"
陈娇姿转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这话你说了三年了。\"
\"这次是真的。\"王图南握住她的手，\"天翼马上要上高中了，我不能总不在家。\"
陈娇姿没说话，只是往他身边靠了靠。她知道，这样的话图南每次回来都会说，但现实总是逼着他一次次踏上远行的列车。
春节的几天过得飞快。王图南帮着打扫卫生、置办年货，还抽空去参加了天翼的家长会。家长会上，班主任特意留下王图南谈话，说天翼最近成绩下滑得厉害，尤其是数学和物理。
回家的路上，王图南脸色阴沉。一进门，他就把天翼叫到跟前：\"你怎么回事？班主任说你上课走神，作业马虎，上次月考掉了二十多名！\"
天翼低着头不说话，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
\"我跟你妈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你就这么回报我们？\"王图南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知道我在工地上多辛苦吗？就指望你将来有出息！\"
\"我又没让你去打工！\"天翼突然抬头，眼里噙着泪水，\"同学们都笑我，说我是没爸的孩子！\"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刺进王图南心里。他扬起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陈娇姿赶紧上前拉开父子俩：\"大过年的，吵什么吵！天翼，回屋去！\"
天翼转身跑进房间，重重关上门。王图南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我怎么这么失败...\"
\"你别往心里去，孩子青春期，说话没轻没重。\"陈娇姿给他倒了杯水，\"天翼其实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他经常看你照片。\"
王图南摇摇头：\"是我对不起你们。可是娇姿，不出去打工，靠什么还债？靠什么供天翼上学？\"
陈娇姿不知如何回答。现实像一堵墙，横亘在他们和理想生活之间。
正月初六，王图南又要出发了。临行前的晚上，天翼主动帮爸爸整理行李，还偷偷塞了一封信进去。陈娇姿做了满满一桌菜，全是王图南爱吃的。
\"多吃点，到了深圳又得吃食堂。\"陈娇姿不停地给他夹菜。
王图南点点头，却没什么胃口。饭后，他拉着天翼聊了很久，父子俩的眼圈都红红的。
第二天一早，陈娇姿送王图南去车站。天翼本来也要去，但王图南说让他多睡会儿，初三学生休息很重要。
公交车上，王图南握着陈娇姿的手：\"娇姿，我这次回去就跟工头说，干完这个工程就不干了。\"
陈娇姿靠在他肩上：\"别说傻话，家里还指着你呢。\"
\"我是认真的。\"王图南的声音很坚定，\"天翼需要父亲在身边，你也需要丈夫。钱少就少花点，一家人在一起最重要。\"
陈娇姿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知道，当现实的压力来临时，这些美好的愿望往往不堪一击。
车站里，返乡的人流变成了离乡的人潮。王图南背着比来时更鼓的包——里面塞满了陈娇姿做的腊肉和酱菜。广播开始催促乘客上车，王图南突然紧紧抱住陈娇姿：\"等我回来，这次是真的。\"
陈娇姿点点头，看着他走向检票口，背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坚定。
回家的路上，陈娇姿收到王图南发来的消息：\"上车了，别担心。告诉天翼，爸爸爱他。\"
陈娇姿擦掉眼角的泪水，回复道：\"我们等你回家。\"
生活还要继续。明天，她又要回到鞋厂做计件工，天翼也要回到学校。而王图南，将继续在遥远的城市挥汗如雨。但这一次，陈娇姿心里有了些不一样的期待。也许，真的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不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