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一声笑，没有看见人影，龙凌云以为自己幻听了，可逐渐浓郁的冷竹香做不了假。
“狩月，龙狩月？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呼唤了小妹几声，却没得到回应。因失血而虚弱沙哑的女声在天牢中回荡，昏暗的牢房越发寂静。
没有脚步声，却有接二连三倒地的声音。鼻尖的冷竹气息逐渐变得甜腻，龙凌云再一次听见清晰的、熟悉的女声。
“晁荡迷沧海，空明迫广寒。”
这个声音，是商月？是她，一定是她。
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龙凌云想起身，却发现身体使不上一点力气。凭借常年驻守边境的直觉，她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毫无疑问，来人带着肃杀与锋芒。
“第六魂技，广寒惊弦。”
魂咒吟诵在通道尽头，尖锐的破空声在同一时刻响起。
银光飞驰如明月坠落，特殊材质打造的铁栏也在瞬间断裂。在牢房内盘旋一圈，银光飞回走廊拐角，却在下一刻变为一对，再次呼啸而来！
飞刃一击穿透围栏，在眼前徘徊不坠，龙凌云怔怔地看着那对兵器，鼻尖似乎闻到了甘蔗汁水的味道。
清甜的气味，仿佛能抚慰伤口的痛楚，带着梦幻般的不真实感。
清香逐渐浓郁，却不刺鼻，像是贵族子弟身上的昂贵香料。但龙凌云清楚，这绝对不是普通的香薰，恐怕是一种特制的迷药。
眼前逐渐朦胧，硬撑起的意识濒临崩溃，眼前终于出现暗色银纹衣角。
玄紫深衣涉足昏暗空间，仿佛悄然出现的魍魉鬼魅，不知是来杀人，还是来渡人。
高挑的身材分辨不出年龄，指节分明的手骨透露出难以忽视的力量。
手里提着一个小巧的瓶子，似乎装着酒，走进牢房时还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两弯月牙形冷刃簇拥在她身边，刃锋沾染了几滴殷红鲜血，恍惚中似乎与面具下的唇色一般妖艳。
黑色的头发？
不，除去发色，这双淡漠的银灰色眼睛，这闲适从容的姿态，在天牢中仍漂亮得像琼枝玉树，只能是她。
“商月，你怎么会来这儿？”
刑罚导致的失血与迷药共同作用，龙凌云的声音已经透露出无法掩饰的虚浮，可她偏偏还在用超越常人的意志力，试图对抗。
所过之处，守卫狱囚尽数倒在迷雾中，这天牢中唯一一个伤重的人，竟然还能保持清醒。
商月有些意外，随即灌了一口酒，打量眼前被铁钩穿了琵琶骨的女人。
那一头白发，以往总是梳拢得一丝不苟，如今却也披散下来，杂乱不堪。脸上倒没有多少伤痕，脖颈里几道飞溅的血线，蜿蜒着与衣服上的血洞重叠。
已经用铁钩限制，却还在手腕脚腕栓了铁索，合共六道铁链固定在墙上，比手臂还粗，这是生怕她跑了。
女人坐在墙边，因为失血而面色惨白。但她的脊骨，却没有因为不该承担的重量产生任何曲折。
站在满室铁锈与血腥中，商月脑海中浮现的，是龙兴城里，那家小桥流水的酒馆。
……
“你又偷跑出来，还学会来这种地方？”
龙凌云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没有穿戴甲胄，一身简单素净的天青色长袍，却掩不住浑然天成的气势。
她并非每次都束高马尾，像今天这样，简单用发带扎成一股，就显得十分利落。
每次看见这个女人，商月都觉得她是“一身正气”的具象化，与自己这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冥妃身上那股阴柔狠戾的气质天差地别。
即使站在一处，也似两个世界。
“凌云姐，好巧。”
“好巧？我倒是从没想过，会遇见这种巧合。”
抬手指向对面的座椅，示意商月坐下，龙凌云借助喝酒的姿势，挡住自己无可奈何的表情。
就像看着管不住的孩子，偷溜出学堂的学子，按理是该责备，可商月身上莫名有种乖孩子的气质，总让人觉得情有可原。
哪怕出现在酒馆里，龙凌云也觉得，她可能只是好奇。
“凌云姐今日不用任职？”
在女人对面坐下，商月没话找话，企图打破这种尴尬。她很少会有不自在的时候，在这个女人面前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体验。
只是想喝酒而已，又不是犯了星罗国法，怎么总是遇见这么尴尬的场景？
刚在女招待面前蒙混过关，就被这人逮住。
或许将军与杀手天然拥有对峙感，但前世今生两辈子，她都把这种对峙当回事，依旧出入皇宫如郊游散步。唯独面对龙凌云，总是会有一种对方行事很正派的感觉，莫名觉得，不该冒犯。
不行，什么冒犯不冒犯，趁早拐回去，给冥妃当帮手才是正事。
本座的宏图大业，尚缺一个能稳定军心的人，龙凌云的气质十分相配，就她了。
入座前点了杯果酒，刚闲聊几句，店小二笑呵呵地送上精心装饰过的杯盏。
透明酒杯摆在面前，明显是给自己的，商月以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摆烂心态，一口下去就是小半杯。
既不是自家师父，也不是亲哥亲姐，还装什么乖。
不对，怎么没有半点酒水的味道？果酒也不该这么淡。
见少女盯着杯中饮品，面带疑惑，龙凌云解释：“是果汁。”
十几岁的小姑娘，喝酒还为时过早。方才看见人，她便让店小二去和调酒师商量，用装果酒的杯子盛一杯果汁，不掺任何酒液。
酒馆雅致，也有带小辈来休息的客人，这种要求并不罕见。
店小二以为自己火眼金睛，认出了一家人，来送果汁都笑得一脸灿烂。
端着杯盏看了半天，商月想的却是：那我方才点的酒，还给我上吗？总不能直接换掉了吧。我可是闻着酒香一路寻过来的，怎么能白跑一趟？
正想着要不要再点杯酒，同一名店员端着托盘，再次上前。
颤抖的嘴角似乎想笑，又强忍笑意，仿佛下一秒就要干什么坏事。
商月有些莫名其妙。
透明酒杯中传来酒水的香醇，和新鲜果香交织在一起，令人眼前一亮。
在银眸注视下，果酒被放置在桌案正中间。店小二抱着托盘，朝龙凌云告状：“这是您家这位姑娘点的酒！”
同样生有白发的两人对视，空气越发安静。
唯有店员潇洒转身，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龙凌云看向桌上的酒水，商月看着手里的果汁，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这是你点的？”
“你给我点的？”
相似的话，同样震惊的语气。
前者因为小姑娘点酒而惊讶，后者因为龙凌云专门给自己点杯果汁而难以置信。
同时提出疑问，明显也回答了彼此的问题。视线从手掌移到桌案中心，商月果断伸手，赶在女人阻止之前端走。果汁都没来得及放下，另一杯已经送进口中。
果然好喝。
看着小姑娘满足的表情，龙凌云回忆起在极北时摸出的骨龄。算算时间，商月如今也才十四岁，这么小就喝酒，像话吗？
一个没注意，果酒已经见底。
想着让她偶尔尝尝也行，却见人抬手招呼店员，还指着自己面前的酒碗说：“再来两坛。”
“商月！你想干什么，还记不记得自己今年几岁？”
世家子弟自幼家教森严，在龙凌云心里，容忍一次已经是纵容。若是看着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酗酒，便是违背了心中尊老爱幼的道德准绳。
忍了又忍，她实在没忍住，轻声呵斥一声，又缓声制止：“方才进门，招待有没有提醒，十八岁以下不能饮酒？”
“没有。”
小二已经去拿酒，商月微微一笑，钻了语言的空子：“她说十八岁以下不得入内消费，未满十八岁需要家长陪同，没说不能饮酒。”
“凌云姐，这不是有你在，出不了事。”眨了下眼睛，少女语气真诚，“我酒量很好，还没有喝醉过。”
垂眸看向手边的烈酒，龙凌云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直到被人哄着，喝了一碗又一碗，眼前的视线逐渐模糊，她才意识到，商月说的是真的。
商月很清醒，醉的是自己。
……
强撑着问了一句为何来此，龙凌云觉得头脑逐渐发昏，整个人晕乎乎的，对面的人终于开口。
“当然是来找你。”
假山石景的流水声远去，墙上的水稻与黍米也被铁链取代，隐藏在面具下的面容皱了眉。
自从在酒馆相遇，之后的一年里，自己时常与龙凌云对饮，也不邀约，遇见了就是缘分。可上一次坐在酒馆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这副场景，还是在天牢这种地方。
上一次龙凌云还说，愿以自身百年守边疆、护百姓，与眼前被洞穿的琵琶骨一相对比，着实讽刺。
“一个人喝酒实在无趣，凌云姐，跟我走吧。”
看了眼酒瓶，手上突然用力，“哗啦”一声，瓶身与酒水一起四分五裂。内力注入残片，手腕一震，精准射向女人手脚，镣铐应声而断。
残片被控制得十分精准，既能与铁索对抗，又不会误伤女人身体。
商月迅速上前，谨慎又迅速地取下铁钩，喂了迷香的解药，用银针帮对方止住血。
月刃的第六魂技之一，广寒惊弦，由精神属性的雪狐赋予。释放这一魂技时，可将精神力化为无形弦，操控月刃震动方圆三十丈。
如今月刃还悬浮在半空，银眸看向一侧墙壁，准备破墙而出。
为了防止犯人逃跑，天牢内的通道错综复杂，比起带着重伤的龙凌云七弯八拐，不如直接抄近路。
“等等。”
龙凌云提起一口气，按住商月的手。
她不是死板的人，清楚此事已经无法转圜，继续留在这里不过等死而已。可如今大哥和小妹同在牢中，不将他们一起带走，恐怕日后没有机会再来救人。
自知性命全都仰仗商月，龙凌云不得不出言恳求：“我大哥，和小妹狩月，都在牢中，能不能救下他们，和我们一起走？龙家覆灭，我只剩这两个亲人……我大哥也是魂圣修为，伤势不重，只要把魂力桎梏解开，他的武魂真身可以把我们全都带走。”
“我凭什么救他们？”
手上在帮龙凌云修复伤势，商月说出口的话却冷漠到极致：“凡事都有代价，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从再次相遇的开始，她就带着目的，始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杀手学的是利弊权衡，江湖义气却需要性命来填，两者绝不会同时出现。需要这个人，来救，不需要，便会冷眼旁观。
“代价？”
从看见飞来的银光时，龙凌云便觉得不对劲。
商月今日杀气太重，便是在极北之地，她也不曾如此锋芒毕露。年仅十五岁，便有进天牢如入无人之境的本事，这样的手段，让人骇然，也让人无比陌生。
后知后觉地，龙凌云意识到：这个小姑娘，自己从来没有看透过。
窗缝的月光送来夜风，吹得脊背一片寒凉。身上的伤口在逐渐愈合，她却从银眸里看见了似笑非笑。
“交易也好，利益互换也罢，总要你来我往。极北雪域你护我一次，我亦救了你；你送我护心龙骨，我如今来天牢寻你。接下来的，你要拿什么换？”
商月的语气很平静，而意思无外乎是：我可以把人都救出去，但你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龙凌云听懂了。
商月是在趁人之危吗？不，谈不上，她本可以不来，这件事也与她无关。
天牢是什么地方？奉御旨关押囚犯的大牢。这里戒备何其森严，她却有自信把三个人全都带走……龙家的罪名翻不了案，自己兄妹三人也将不日问斩，她愿意来，救一人也好，救三人也罢，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左右。
耳边渐渐响起脚步声，龙凌云明白，自己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带他们一起走，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
笑着应了声“好”，暗色衣袍里甩出两丸药。泛着银光的冷刃呼啸而过，混乱中响起商月自信从容的声音。
“走吧，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