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讲,人在套话的时候,往往会比较含蓄。
但擅长观察他人的微表情的人,也偶尔会直接问出自己的疑惑。
譬如闻潮生,譬如仲春。
没人会想到闻潮生给朱白玉缝合上了伤口,因此在仲春的眼中,高夫、雷明、桃竹仙,三人之中必有一人或两人有问题。
起初她怀疑桃竹仙,后来与桃竹仙谈话之后,她意识到雷明似乎有些不对劲,但与雷明谈话时,雷明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并且将矛头指向了高夫。
因为三人在这件事情之中都没有帮助过朱白玉,所以他们的底气都很足,眼神之中坦坦荡荡,没有流露出任何怯意。
如今审问高夫,在提及雷明之时,他却陷入了沉默。
许久后,高夫淡淡道:
“船外那一掌,惊得整座船身摇摇晃晃,总不能是雷明自己弄出来的动静,倘若朱白玉四肢未被缝上,他受雷明如此一掌,再坠入运河,必死无疑。”
“所以就算雷明真是有问题,想要救朱白玉离开,也不该这么做。”
“至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桃竹仙趁着那夜给朱白玉喂药的机会,帮朱白玉缝合了断掉的手脚筋,因此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仲春道:
“那假如……朱白玉的手脚筋从一开始就没有被挑断呢?”
高夫眼光犀利,仲春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放朱白玉逃走的策划者,被凭空污了清白,心头那股无名之火也燃了起来。
他丝毫没给仲春好脸色,冷笑道:
“从一开始你就怀疑我有问题,那又何必多言?”
“既然你这么信桃竹仙,那出了云溪,我自己独开一路,届时若是闻潮生那小畜生也逃走,可千万别再往我身上诬赖!”
见高夫如此与自己讲话,仲春目光也渐渐凝实,淡淡的语气里已然挂着几分杀意:
“叫你来本就是为了查清队伍里的叛徒,如今你一言不合就想要离开,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这是知道自己已经快要暴露,畏罪潜逃?”
高夫左手手掌轻轻攥于腰间短刃。
“畏罪潜逃?”
“可笑!”
“我高夫追随王爷八年有余,何时做过对不起王爷之事?”
“当年冒死袭杀狄氏,为王爷分忧时,可见你在何处?”
“如今行动,王爷可未钦定首领,一路上你一副作威作福姿态,这俩人如此重要,怎么没见你去看着他们?”
“如今出了意外,你这泼妇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污水往我身上泼,属实可恨!”
“今日我高夫要走,你又拦得住我?”
「泼妇」二字一出,意味着二人之间再没有回转的余地。
实力与地位到了他们这样地步的存在,面子与尊严已轻易不可被冒犯!
短刀出鞘,龙凤双刃的清鸣声惊飞远处檐雀,两道刀气青红交错,瞬间贯穿斩向了仲春。
后者眼神冰冷,抬袖一挥,丹海神力犹如长河奔涌,击溃这道刀气的同时,散发的威力竟也将整座大宅毁于一旦。
木屑石灰翻飞,两道身影如游龙一前一后杀出,转瞬之间已过数十招!
“废物,你就这点能耐,还想留我?”
矛盾既已爆发,高夫也不再丝毫留有情面,不但掌中刀法凌厉迅捷,嘴上也丝毫不停,不断刺激着仲春,见她脸上神情愈发阴翳扭曲,全无寻常时候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高夫心中似有了复仇般的畅快。
二人的战斗声势浩大,刀芒与指力翻飞,几个呼吸便摧垮了园中许多房屋,一些避闪不及的可怜虫连怎么回事都不明白,便在这二人的战斗中随着房屋一同化为了齑粉烂肉。
自与狄氏大战之后,高夫在武道上的提升的确颇为非凡,甚至已经隐隐触摸到了天人大劫的门槛,但在战斗中,他却是越打越心惊,这世上因为男人争强斗狠的心思要远远强于女人,所以在修行一途上,他们往往会更花些气力,走得更远,然而百余招过后,他开始从凌厉的攻势逐渐转为被动的防御,甚至已经有些吃不消仲春密不透风的攻势了。
对方神情凛冽,看得出来是真的动了杀心。
如今仲春的修为与当年狄氏相差无几,这种人只需要等待一个契机,便能进入天人大劫,若能突破,与四境修士将如云泥之别。
高夫见自己不是对手,知晓绝不能继续拖下去了,于是找准时机,全身丹海之力凝于双手指窍,一刀横贯而出,刀锋如沧海推浪,刃间虹芒破天而来!
这一刀,正是斩杀当年狄氏的那一刀——游神!
仲春亦知此刀之威,没有大意,双掌一并,指尖青光化为洪莲,与游神刀芒相接时,刺目光华极尽闪烁,而后恐怖的余威成了狂风将方圆数十丈的花草吹得弯腰驼背,甚至连根拔起。
直至这狂风散去,仲春身姿轻飘飘落于檐上,发丝与衣衫凌乱,嘴角染血。
虽然受伤,可仲春望着某个方向,唇角却是浮现出了一抹狰狞的笑意。
面对这一击,她本可以不受伤,然而仲春却选择在最不可能出手的那一刻,以伤换伤。
她虽硬吃了部分刀芒,但高夫伤得更重,因为高夫根本就没有料到仲春宁可受伤也要点出那一指。
那指法乃当年西陈烂柯寺中的无名老僧所赠,名为「泥黎」,老僧天人修为,年轻时似乎曾受过齐国先王恩惠,因为平山王的这层关系,便将指法赠与了仲春。
这指法的杀伤性并不强,真正可怕的是后续所带来的影响,「泥黎」共有七劫,对应着七种不同的痛苦,很难快速祛除,大部分人中指之后,会在七日之内生不如死,高夫一生刀兵功夫了得,但对于内功心法的修行较为浅薄,中了此指,接下来的七日会很难熬……
…
远处打生打死,闻潮生这头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离得够远,再者仲春在打斗的过程之中有意识地将高夫逼离此地,否则倘若闻潮生在战斗的波及范围之内,概不能有活路可言。
他低头细细咀嚼着一块馒头,沉默了稍许后,对着身边盘坐的桃竹仙说道:
“我高估了高夫的忍耐程度。”
人性是最难计算的东西,尤其是闻潮生对于高夫并没有那么了解。
他以为高夫会继续与仲春周旋,没想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不过,对于他而言,这绝对是一件好事。
无声无息之间就在这个团队里埋下了怀疑的种子,还逼走了一名绝世高手,闻潮生忽然觉得当初阿水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他心里这么脏,去做使臣,应该能为齐国捞不少的好处,指不定还能青史留名。
可惜,闻潮生对于青史留名没有一点点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