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咄就这么平静地坐着,双手摆在桌上,目光从羊皮上的第一条开始,细细阅读,一个字都没有漏掉。
这份檄文写得洋洋洒洒,张扬流畅,气势雄浑又不流于拙朴,有骨鲠之气而又文采斐然,字里行间透着强烈的愤怒和杀意。
这十七条里,有说他执政暴虐的,有说他挥霍无度的,有说他滥杀无辜的,有说他弑杀兄长篡位夺权的。
傩咄承认,这其中每一条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他并不在乎,他要的就是整个大月氏,就算天下人都将他视作暴君,那又如何?
而且他意外的发现,这份檄文中竟然并没有拿他的身世做文章,就以一个杀兄的名头略过了。
傩咄之母是被害的,但同时她的皇妃身份也是被废了的,理论上说傩咄已经成了废皇子,是没有资格继承汗位的。
杀兄,杀的是甸亚大汗,但这一条却从侧面承认了他的皇子身份。
这一点让傩咄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舒服,要知道直至今日王庭中乃至大月氏民间仍有人在质疑他的身份,毕竟他在之前的二十多年里出现在人前时的身份只是也遂王,从没有证实过他乃前大汗的亲生儿子。
可是舒服归舒服,这并不影响傩咄心生疑惑。
他早就知道玉兹部对他心生不满,当年自己处于式微时谈下的各种好处没有按约定给巴尔思那个老鬼,可是其他几部是什么情况?
自己并没有对伊赛克沫尔曳和明赛几个部落做过什么,无非只是借他们的手清除红粉和贪狼的暗线而已,但这又如何?不是很正常的么?
关键是可延部,傩咄看到这个所谓的联合汗国竟然还有可延部的名字时是明显愣了一下的,要知道他对可延部其实算很不错了,虽然将他们从北边骗得全族迁徙而来,可如今和鞑靼开战,他可连可延部一兵一卒都没调动,对他们够好的了。
所以这五部是怎么联合到一起的,又是为什么忽然想到要造反的?
傩咄想不通。
五部联合所发的这份檄文不止会发到傩咄这里,还会传送周边各国,虽然很失体统,却反而将他的身份洗白了。
只是傩咄不知道,这份檄文根本不是五部任何一位首领所写,而是出自大武中和殿大学士武元之手。
武元是大武名宿,也是出了名的暴脾气,当年连林止陌这样的厚脸皮都曾被他骂得吃不消,后来登上逶国,骂得那位左京权大夫安倍茂连谈判都谈不下去,忍着吐血的冲动直接跑路了,可见其嘴炮威力。
而这篇檄文中林止陌提出了一个关键点,那就是避开傩咄的身世,故意没提他那个有些见不得光的身份。
傩咄傲慢自大,身份是他唯一的痛点,如果檄文中拿这个说事,他必定会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先带兵反扑,将五部联盟剿除。
林止陌设了那么久的局,锦衣卫天机营轮番送信和宁嵩保持联系,为的就是同时动手,让傩咄犹如口疮吃辣椒,两头受苦。
只要不把傩咄惹毛,只要一点时间,等到联合汗国彻底稳定下来,在阿赖草原和大月氏交界处重新封锁城关,布设重兵,以后他再想打回去收复各部,那就没那么容易了。
果然,傩咄在不知不觉中被林止陌拿捏住了弱点,只是一个看似不经意的承认他身份,就让他在权衡之后选择了先解决北边鞑靼的麻烦,让五部联盟有了短暂的喘息时间。
但,现在傩咄的目光落在了檄文的其中一条上。
说他愚佻短略,伤化虐民,放任爪牙,太子妃明兰更以妇人之身持威柄行胁迫凌.辱之事,恣行跋扈,污国乱纲……
傩咄的眉头皱了起来。
他怎么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让明兰去做什么胁迫凌.辱之事了?凌.辱谁了?
正好,明兰此时就在宫中,傩咄命人将她即刻传来。
没多久,明兰便匆匆而来,进门后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
“兰儿拜见义父。”
傩咄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跪伏的身影,心里很是满意。
以前的明兰和他很亲密,是那种形同父女般的关系,平日里很听话,偶尔也会小小撒个娇,但是现在,她在面对自己时虽然还是很乖巧,但是撒娇的行为却再没见过,而是多了一种肉眼可见的敬畏感。
他静静看了会,才开口道:“起来吧。”
“谢义父。”明兰乖乖起身,恭敬地问道,“义父将兰儿唤来,可是有何吩咐?”
她脸上表情不变,但心中已经开始有些期待了。
已经多久没见到义父了?她忘了,但见不见的无所谓,她只担心自己在义父面前的重要性在随着无事可做后变得降低,而义父忽视了自己的后果就是太子哲赫也会忽视自己。
明兰不喜欢这样被冷落的感觉,尤其是哲赫,她可以接受哲赫去喝花酒,看胡姬,可是却不能接受哲赫在回到太子府中时从自己身边经过,连多的一个眼神都不给自己。
所以当她听到傩咄传召之时就尽快赶来了,她想要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义父对她委以重任,让她圆满地完成一个个任务,哲赫也就会再将她重视起来。
然而,傩咄没有给她下发任务,而是问道:“巴尔思说,你拿着我给你的诏令去凌.辱他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明兰一愣,茫然道:“我什么时候……”
话刚说到一半她就停住了,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是不太聪明,但是现在结合傩咄的问话和刚收到的五部联盟造反一事,她也想起了些什么。
傩咄的眼睛眯了起来,明兰那下意识的反应没有瞒过他。
“说。”
只是一个字,就如泰山压顶,压得明兰浑身仿佛有千斤重,又再一次噗通跪倒在地。
她试探着将去年到玉兹部中,用强势的态度逼迫巴尔思尽快发兵之事说了出来,虽然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这件事。
傩咄久久没有开口,良久之后才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却冰寒无比。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