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实验室中出来,尽管因为菲尼反应堆无法量产的原因被浇了一盆凉水,但德雷克也知道,即便是样本机,也可以是被载入乌萨斯历史的科研突破了。
“若是材料的问题顺利解决,那个反应堆技术彻底取代现有的源石动机,那乌萨斯每年需求的源石矿数目就会大幅度降低,那就不需要那么多感染者再去工厂卖命了,乌萨斯底层矿工的生活,会因此改善数倍啊!”
见识过菲尼反应堆后,列文居然比德雷克和塔露拉都要激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乌萨斯矿产相关的事情,想到此事可以将那些底层矿工从血肉矿场中彻底解放出来。
“源石矿需求大幅度减少是肯定的,却不可能彻底让矿场销声匿迹的。乌萨斯的源石矿又不是只用于供应各个城市的源石动机,远的不说,就说近的,我们自己的新晶体电路中都需要至纯源石,而至纯源石的精炼对源石粗矿的需求也很高的。”塔露拉适时插嘴,算是打消了列文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止如此,即便少了源石动机的消耗,乌萨斯最大的矿石需求项目——对外出口,这可不会因为菲尼反应堆的普及而减少的。所以···若真想改善乌萨斯底层矿工的境况,单纯地减少矿石需求,其实并没有多少作用。”德雷克继续说道。
“额···其他国家需求源石矿,大头应该也是在源石工业和移动城市的动机消耗上吧。若是菲尼反应堆的技术在其他国家也能普及,那应该···”
“不可能的,菲尼反应堆的技术绝对不能公开,甚至这项技术,都绝不能落到圣骏堡那群人手里,列文先生。这件事,老夫得提前警告你,今天看到的东西,你最好忘到脑后,否则,你就有可能会成为整个乌萨斯甚至是泰拉的罪人。”
德雷克神情严肃,话说得也夸张,弄得列文心脏都是一颤,表情也困惑了起来。倒是塔露拉,早就从艾丽丝那里听到过一些菲尼反应堆的信息,低声对列文说道:
“菲尼反应堆中的能量,是可以被武器化的。能够供给一座大型移动城镇数十年的能量被一朝释放出来,会是何种杀伤力,列文先生应该不难想象?”
听到塔露拉的低语,列文不由得身后一阵冷汗迭出,有语塞之态。
“便是不做武器化,仅做能源供应,仓促之下将菲尼反应堆推广全国乃至世界,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列文。”
“为何,将军之前不是还与在下说过,新旧更替,时代进步,新事物便是有万般弊端,就因为生产力上带来的飞跃进展,它也必然将旧事物淘汰,成为‘正义’的一方,得到进一步的推广。为何今日,将军又有了不一样的说法呢?”
对于列文的疑惑,德雷克笑着摆了摆手,做出了自己的更正:
“老夫只是说,新事物终归会因为生产力上的巨大优势,成为新旧斗争中的获胜者,进而成为新时代的‘正道’。但新旧交替之间,时代剧烈波动之下,若是处理不当,更会有无数旧时代的无辜之人被新时代的浪潮碾作尘埃,白白损耗文明自身的潜力与力量···故而新事物的推广,也是需要慎之又慎的工作。”
“更别说,新旧时代交替冲击之时,也是投机者大量涌现的时候。这些投机者的‘奋斗’固然加速了文明进化发展的进程,却也给文明的未来,埋下了恐怖的毒脓···恕老夫直言,在道德水平上面,大部分掌握了旧事物的‘老东西’们,可比新时代的投机者要好上太多了。”
“这···我听不懂将军语言中的弯弯绕绕,还请将军明示。”列文拱了拱手,略显好奇地问道。
“这个嘛···真说起来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得清···老夫先从一个案例入手,给你做个讲解吧。”
“塔露拉,你近期经营斯城的科技园区,我们之前研制的晶体电路如今也有了稳定的生产来源。你跟列文先生讲讲,你驱使你手下的那些人马办事,发展晶体电路产业链这个‘新事物’的时候,是那些旧时代的老东西们更有原则,还是那些新时代的‘投机者’呢?”
“当然是旧时代的老东西们了,这些人里,以斯登伯格男爵家的兄弟二人为例,做事颇有原则不说,手法也较为温顺。相比之下,反而是那几个因为办事效率和能力入了我眼,被我当作改革‘尖刀’来用的人,办起事毫无底线···弄得我颇为恶心和烦躁···”
“总之比较下来,反而是那些所谓守着旧利益,本该与新技术为敌的群体显得更加‘高尚’,做事也更有底线,考虑问题也更周全。相反,‘革新派’反而有许多良莠不齐的情况,或急于出政绩,或是为了抢占新利益,做事显得更加急躁,也更不择手段一些。”
塔露拉的话,让列文微微皱眉,他是无法理解,一些‘旧时代的余孽’为何会成为道德水平更高,做事也更为‘周全’的存在。
“很正常的现象,究其原因,无外乎就是两点而已。”相较于列文的不解,德雷克倒是显得淡定许多。
“其一,就是利益的积累问题。我们口中,那些守着‘旧时代生产资料’的‘保守派’,他们利用手中的生产资料剥削周边平民久远,早就积攒起了非常多的‘原始资本’。”
“像斯登伯格男爵府,他们在斯城扎根已有近百年,甚至家族本身在斯城拓荒之前就已经初具规模。这类家族的财富积累到一定数值之后,再单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去剥夺周围平民的‘血税’,就已经没有必要了。”
“在这个时间点上,为了追求家族传承的稳定和对地区的掌控力,他们是会适当放弃一定的利益让于当地平民,进而给自己换取些许‘名望’与‘人脉’的。”
“甚至往好一点说,当最开始的那一批极度重视利益,雄心勃勃却又不择手段的开拓者死去后,这些老牌家族因为已经度过了财富血腥的‘原始积累’环节。其后辈因为富庶的环境,反而可能会对道德和秩序重视起来,甚至将其作为一种信条去遵循。”
“也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剥削得更加变本加厉,极尽刻薄,甚至因为过于富有,而产生一些变态的嗜好,为祸一方。”列文突然插嘴,算是表达了自己不一样的观点。
“没错,你所说的这种可能,对于那些家族来说,就是一道重要的分水岭。当家族的第二代或第三代人选择了其中一个选项后,是成为在一地扎根的百年甚至千年世家,还是说三代而亡,做个闪过天空的‘暴发户’,就是由这道分水岭决定的。”
德雷克解释的同时,将手指指向了研究所中庭的一颗大树,继而说道:
“那些旧时代的‘余孽’,大部分就像是这些年份过百的树一样。有这种参天大树的地方,其所扎根的土壤是不会允许第二颗树木出现的——连灌木都不行。但同时,这些大树的落叶、荫蔽和树脂树汁,又会成为不知多少动植物的命脉养料。”
“别忘了,当他们扎根地方,成为一个地区传承百年的大家族之后,他们固然是此地‘邪恶’的剥削者,但同时,他们的利益也会被这片土地‘同化’,进而和当地人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所以,相较于那些新时代的‘革新派’,这些旧时代的遗族往往会因为自身利益与地方一致的原因,更加‘体恤’地方民生。而不是成为单纯追求政绩,或是想加入剥削者的行列,却又无力从老牌世家口中夺食,最终只能去压榨平民百姓的改革派‘恶兽’。”
德雷克的话,让列文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当中——因为德雷克的说法,与他的见识是有相当的契合度的。他在圣骏堡游走的那段岁月里,和圣骏堡的新旧贵族们都打过交道,仔细想想,好像的确是旧贵族们做事更加‘温和’,也更讲道德一些,反而是那些新贵族,屡屡做出不忍言之事,让他颇为反感。
“我们刚才说的是一点,而另一点,也是老夫比较看重的一点——那就是相较于那些一心向‘新’的改革派而言,只要你没有把革新与否的选择权交到他们手里,只是驱使他们去负责革新相关的工作的话,他们做事绝对要温和得多,考虑得也会更多,从而将‘生产资料更替’之下平民受到的牵连损伤给降到最低。”
“别忘了,列文,不论我们如何吹嘘新时代新生产资料给生产力带来的巨大飞跃,给人民带来的多少利益。新旧交替之时,伴随旧事物一起死亡的,可不只是那些一味守旧的‘顽固派世家’而已。”
“甚至,老夫说得难听一点,那些大世家就是因为生产资料的革新而损失了再多的利益,家族底蕴摆在那里。到头来就算被挖走的肉再多,总有无数‘回头’的机会,不至于一条道走到黑的。相反,反而是许多风险抵抗能力几乎为零的平民,更容易成为时代交替之下悄无声息的受难之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列文就是再迟钝,也该get到德雷克的‘点’了。
说到底,德雷克和塔露拉,之所以会在雅尔茨和斯城的改革之时,给那些‘守旧派’许多机会,甚至是将大部分的工作交给这些人去处理。就是希望这些人因为自己曾占着‘旧利益’的大头,在新旧利益的转换与过渡之时,能够‘推己及人’。
要知道,这些人因为自己占着旧利益的许多份额,在推广改革的时候,动作会相对温和轻巧,以求留下充足的时间,好让自己占有的旧利益逐渐转变为新利益。那自然,也会给平民接受和学习新事物留下相对充裕的时间与空间。
在有些人的眼中,这种行为固然算是对改革的‘推三阻四’,但只要领头人的态度足够坚决,且大势积累得够重的话,这些‘推阻’是不可能拥有扼杀新事物的能量的。而只要新事物能够顺利取代旧事物,那这些推阻反而可以称得上有利无害——因为它最大程度上减少了新事物覆灭旧事物时带来的次生灾难。
要知道,新旧交替之时,该死的,从来都只是旧事物本身而已,而非曾经生活在旧事物之中的那些人。
“只要过了那道坎,没有选择守着旧事物一路到黑,为了保存自己的旧利益而努力对抗新事物,甚至想着扼杀新事物。那这些古老的保守派家族反而会成为我们手下最温和的工具,协助我们造福我们治下的人民。”
“当然,一切的前提,也都是你已经成为‘工具的使用者’,可以任意决定‘保守派’与‘革新派’生死的时候,才会去做这些取舍。切记,不要因为老夫今天的这些话,进而开始‘亲近’那些旧时代的余孽。”
“记住,人类最大的罪孽,就是为了一己私利,抑制生产力的发展。我们希望可以保全更多平民免受新旧时代‘尘埃大山’碾压的根本,就是希望保全下来的生命可以为社会贡献更多的新生产力。切莫因为区区‘温和’二字,反而加入了守旧派的行列中去,那可就是舍本逐末之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