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争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他只觉得一股久违的难堪在胸膛中翻覆涌动，让他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对于他过往的身份地位而言，像市井小民一般亲手编织竹器，实属难以想象的行为，此刻他竟有些无从下手。
平日里，他看着那些手工艺人熟练地编织，只觉得那是一种闲适的享受，并不觉得有何难处。
然而，真的轮到自己动手时，他才发现，那份难舍的面皮和难以启齿的羞涩，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少年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口中赶忙呜哇着，用那双充满真诚和期待的眼睛看着他，然后拉着他坐下。
他看着何争，真诚地摇了摇头，随后指了指那堆竹片，开始比划起来。
何争断断续续地问道：
“那……你让我……做这个吗？”
少年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欣喜，随后挑出两条竹片递给他。
自己也拿起竹片，坐定下来，开始熟练地编织起来。
何争的动作虽然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便跟上了少年的节奏，他的手指灵活穿梭在竹片之间，仿佛天生就有这种天赋。
就这样，一日时光在黄昏的余晖中悄然流逝，何争已经学会了简易的竹条竹带编织。
“哇……呜……啊。”
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将何争从专心致志的编织中惊醒。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竟已至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映出他专注而满足的神情。
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编织得整整齐齐的十几条竹带，心中顿时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是成就感，是满足感，也是对生活的一种新的体悟。
“回去了？”
何争轻声问道，少年点了点头，随后还指着街道上示意他看。
何争顺着少年的手指望去，果不其然，原先摆摊卖货的摊主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街道上也渐渐安静下来。
何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随后拍了拍手，开始将东西全部装入竹筐。
他的动作熟练无比。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身份显赫的贵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工艺人。
身旁早晨跟他们搭话的汉子也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来，他的眼神中充满了对何争的敬佩和赞赏。
少年看着何争，那清澈的眼中满是笑意，今天多带了一人，自然也引起了他人的关注，还多卖出了几个竹筐。
再加上有相熟的婶子拿来了几个磨破的竹篮竹筐修补，他今天多赚了几十个铜板。
虽然不多，但那份对生活的热爱和满足，却让他喜悦无比。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踏着黄昏的余晖，带着满满的收获和喜悦，踏上了回家的路。
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得长长的……
而那汉子在看到何争与少年离去之后，果断地放下了手中正在收拾的碗筷，碗碟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随意抹了抹嘴，随后几个大步就迈向了这条街不远处的一条幽深小巷。
小巷的阴影处，严端背着手，身姿挺拔地走了出来，他的面容在昏黄的光下显得格外庄重。
那汉子看到这位庄严的先生，立马挠了挠脑袋，有些局促地走上前去，口中说道：
“先生？您交代的话我都说了……”
严端微笑着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银子在月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他轻轻地将银子递给那汉子，汉子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兴奋之色，双手连忙接过，连连作揖，口中千恩万谢，声音中充满了感激。
他小心翼翼地将银子擦得仔仔细细，然后才珍重地放入了怀中。
虽然只是一块碎银，但对他来说，却足够一家半月的生活费用。
只是简单说几句话而已，他自然是欢天喜地，心中充满了满足。
“你做得很好，”
严端的声音温无比，
“接下来就如往常一般，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也不会再来找你询问了。”
那汉子点点头，眼中转过一丝失落，但随即又被好奇所取代。
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身正气的男人，忍不住问道：
“先生？我看得出您应当是个尊贵人物，可您让我跟那青年搭话，不知这是为了啥？您可以自己去跟他说呀？”
严先生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是我的学生，”
他缓缓说道，
“有些事情，学堂上教不得，夫子也说不会。只有他自己亲身经历，真正懂了，那才是真的懂了。”
说着，严先生朝着何争离去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眼中充满了担忧。
随后，他摇着头，徐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那汉子没读过几天书，但他看着严先生规规矩矩的背影，心中却生出了一些感慨。
他口中小声嘟囔道：
“夫子说话，真有学问！我也要攒点银子，让我家那娃儿去读书，将来也能成为像夫子那样有学问的人！”
…………
小院门口，何争手上拎着一个荷叶袋子，里面包着两个馒头一角咸菜，而这样的袋子少年竹筐里还有一个。
何争五味杂陈的跟着少年进了门，刚刚收摊之后少年很是开心。
随后拉着他来到了隔街一条馒头铺要了几个早上剩下的馒头。
这才回了家，那时候何争才意识到，昨天晚上自己吃的那块饼应该是当时少年家中唯一的存粮。
两人关上了门，少年用湿布擦了擦手随后递给何争。
两人稍微整理一番，就在院子中席地而坐。
打开荷叶吃了起来，这一次没有酒，只有瓢中凉水。
可何争却吃的非常满足，甚至比记忆中那些珍馐美味都要香甜。
十分清苦的一顿饭，但也是何争亲手一点一滴挣来的。
“呼——”
喝下了最后一口水顺了顺口中的馒头渣滓，何争轻吐一口气。虽然还不过四五分饱，但心底却有一股前所未有的的满足之色。
看着少年十分开开心心的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这一刻他居然有一种重活一世的感觉。
就在他愣神之时，少年从裤带的绳子后面解下了一个小小的灰布袋子。
他解开的动作很仔细，随后“哗啦”一声，手中是六个铜板。
他仔仔细细的数了好几遍，随后拿出三个递给何争。
何争瞳孔一缩，随后连忙摆着手说道
“不行的，白……白南！你救了我的命，我还住在这里。都说了是去帮你的，怎么能要你的钱呢。”
听到何争拒绝，少年的表情也有些焦急，他“呜哇咿呀”几声，非得要让何争收下。
突然何争好像想到了什么他轻声说道
“那这样吧，你替我收着吧。反正明天我也要去的，买吃的我还是要跟着你的。就不用给我了。”
何争说的很认真也很仔细，那少年看着他的表情，思索了一会。才“咿啊”一声，将铜钱收起再度挂在腰间。
还把缠绕的细绳紧了紧，生怕干活的时候不小心掉了。
何争点点头，实际上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少年转身的那一刹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样小院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两人将带回来的竹编放好随后各自回房休息了。
躺在茅草上，何争难得的平静下来。今天编了一天竹条，蓦的放松下来他还有一些不太适应。
看着窗外清澈的夜幕，他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此刻他不用去回想曾经的自己。
“这样活着……挺好。”
不知为何他突然说出一句，晚风不断微凉，他也合上了眼。
没有胡思乱想，何争没有做什么梦。好梦噩梦都没有，只是纯粹的休息。
为了明天纯粹的生活！
………
就这样，十天如白驹过隙，那破败的小院因何争的加入而焕发了新生，更添了几分人气。
两人的生活也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凭借着他们齐心协力编织的竹器，
以及何争终于敞开心扉的大声吆喝，他们摆摊的生意比以往好了数倍。
虽然餐桌上的依旧是粗茶淡饭，但现在两人至少能够吃个饱足，心中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更值得一提的是，何争开始教白南认字。
虽然时间不长，但少年学得格外认真，已经在木板上能够写下近两百个字，平日里也能用这些字与何争进行简单的交流。
当何争得知白南年仅十四岁时，便心生怜悯，提议认他为弟。
那一天，何争紧张万分，生怕被拒绝。
而少年则是愣怔了许久，随后满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他点着头，在木板上郑重其事地写下“兄”字，随后目光坚定地看着何争，那眼神中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那一日，两人都欣喜若狂，之后的日子依旧如常，何争也心安理得地在这个小院子里生活了下来。
十日黄昏，何争拎着竹编往家的方向走去。
今日白南告诉他，之前编的竹筐已经所剩无几，他要集中精力在家里多编几个。
于是，兄弟二人分工明确，一个出摊售卖，另一个则是在家囤货编织。
夕阳洒落，何争早已褪去了那一身破旧的奢华衣物，取而代之的是一身粗布灰衣，显得朴素而实在。
这是他拿着自己原先的衣服去布行换的，虽然之前那身有些破烂，但用料却是极品。
掌柜的欣然接受，换给他几套最为便宜的粗衣。
何争却乐此不疲，还留了两件打算给白南换洗。
此刻，他的头发上早已没有了发冠的束缚，而是用一条竹编带轻轻缠住，两旁发髻自然地垂落在双肩。
虽然发型依旧算不上规整，但洗净的脸庞却让何争的俊美更加凸显。
如今的他，虽然心魔依旧存在，但多日来的平静生活已经让他恢复了生气。
那往日的俗丽浮华早已逝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份平淡和洒脱。
他神情淡然自若，身于俗世之中，却仿佛魂灵超脱于九霄云外。
这样的样貌和气质，自然引起了一番轰动。
这几条贫民巷里仿佛出了一块稀世宝玉，直接引动了整个扬州府的姑娘们的心弦。
似何争这般样貌的男子本就少见，再加上他那超凡脱俗的气质，更是世间难得。
无数大家闺秀、邻里妹儿都为了看何争一眼而徘徊在附近。
哪怕平时不愿踏足此地的高贵人儿，也忍不住想要一睹何争的风采，而纷纷买上几个竹筐，哪怕家里并不需要。
这才是几日来小摊生意兴隆的真相。对此，白南与何争都是淡然一笑，不以为意。
无论来者是何人，买卖就是买卖，他们做出的东西绝不含糊！
这是少年带给何争的态度，也让他深感认同。
然而今天，就在临近小院的最后几丈路时，何争却看到了令人心惊的一幕。
那破旧的门被强行打开，一扇门已经摇摇欲坠，地上满是木屑和碎片。
显然，这里已经被人闯入过。何争的心猛地一紧，拳头不自觉地攥紧了起来。
紧接着，一阵阵奚落和辱骂声从院内传出：
“你个小哑巴！给我们卖的是什么破筐！
现在砸坏了我们的牲口！你要怎么赔！！”
另一个声音接着吼道：
“是啊！大哥！这小子怕是卖了自己也赔不起咱们家的牲口啊！”
随后是一阵肆意的狂笑。
何争顿时心头一惊，赶忙扔下手中的竹筐，透过矮墙向院内望去。
只见四个身穿粗布的汉子，高矮胖瘦各异，正站在院中。
那竹条竹筐已经散落一地，而更让何争目眦欲裂的是，为首的汉子满脸横肉，正蛮不讲理地将白南推搡到墙角。
少年满脸通红，左脸颊上深深的五条印记显然是被人狠狠打过的。
他双眼噙泪，瘦弱的身子在汉子的推搡下摇摇欲坠，最终被推倒在地。
他口中不停地发出凄惨的声音：
“呜哇！哑……啊啊！！”
他摆着手，眉宇之间充满了否认和祈求，口鼻之间已经渗出了血迹。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番劫难降临到自己身上，眼中闪过一丝绝望无助。
何争扒着墙头，双手死死抠入土砖之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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