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府西苑的偏厅里,熏着清浅的百合香,本该是宁神静气。可此刻,空气却凝滞得如同暴雨将至前的闷窒。
鎏金兽首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笔直向上,纹丝不动,衬得厅内愈发死寂。
教习规矩的杜嬷嬷,是宸妃娘娘派来的人,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核桃,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与刻板。
她端坐于上首的酸枝木圈椅中,背脊挺得如同尺子量过,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那双阅尽宫闱风云的眼睛,此刻如同鹰隼般锐利,牢牢锁在下方那抹身影上。
流光斜倚在铺着软缎的紫檀木贵妃榻上,一身素净的月白绫纱常服,本该衬得人清雅脱俗,偏被她穿出了一股子漫不经心的慵懒。
她并未如规矩要求那般正襟危坐于下首的绣墩,反而一条腿曲起,脚尖无意识地晃荡着,鞋尖缀着的一粒小小东珠,在透过高丽窗纸的朦胧光线下,一闪,一闪,刺着杜嬷嬷的眼。
杜嬷嬷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淡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侧妃娘娘,老奴今日讲的是‘行立坐卧’之仪。行,当如弱柳扶风,步幅均匀,裙裾微动而不乱;立,当如青松劲竹,含颌垂眸,肩平背直……”
流光像是没听见,正低头专注地玩着自己腰间一枚羊脂白玉佩。那玉佩温润生光,雕工极其繁复精美,正是沈怀信的心爱之物。
她用染了淡淡蔻丹的指尖,慢悠悠地拨弄着玉佩下的流苏穗子,看着那细密的丝线在她指尖缠绕、滑落,乐此不疲。
阳光恰好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唇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玩味的笑意。阳光也对她是如此偏爱。
杜嬷嬷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那核桃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几分,声音也沉了下去。
“……坐,尤其重要。侧妃娘娘此刻这般姿态,便是不妥。女子坐姿,当……”
她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探针,直刺柳氏那晃荡的脚尖和慵懒的脊背。
“……‘坐如钟’,双腿并拢,腰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似娘娘这般斜倚曲腿,轻浮失仪,非但折损自身气度,更有损殿下威仪!”
最后一句,已是带着严厉的训诫意味。
流光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冰封的眸子对上杜嬷嬷锐利的视线,却不见丝毫被训斥的惶恐或羞惭。她甚至懒洋洋地调整了一下倚靠的姿势,让腰肢陷得更深,显得愈发慵懒随意。
指尖依旧捻着玉佩流苏,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慢悠悠的敷衍:
“哦?坐如钟啊?” 她拖长了调子,仿佛在品味一个新鲜词。
“听着……怪累的。” 她甚至还微微歪了歪头,目光扫过杜嬷嬷挺得笔直的腰背,唇角那丝玩味的笑意加深了,“嬷嬷您这样坐着,腰……不酸么?”
“你!” 杜嬷嬷被她这轻佻的态度激得呼吸一窒,那张风干核桃般的脸瞬间涨红!
她在宫中几十年,便是教导不受宠的低阶嫔妃,也未曾见过如此公然藐视规矩、甚至带着调侃意味的顶撞!这哪里是不懂规矩?分明是存心挑衅!
一股怒火夹杂着被冒犯的权威感猛地窜上头顶!杜嬷嬷猛地一拍身侧的酸枝木小几,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几上茶盏里的水都溅了出来!
“放肆!” 她厉声喝道,声音因愤怒而尖利,“老奴奉宸妃娘娘之命教导规矩,侧妃娘娘便是这般态度?!规矩乃立身之本!娘娘如此轻慢,置殿下颜面于何地?!置王府体统于何地?!”
她霍然站起身,枯瘦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流光鼻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老奴今日便要将娘娘这轻浮之态,一字不漏,禀明殿下!”
厅内伺候的几个小丫头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噤若寒蝉,恨不得将头埋进地里。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杜嬷嬷粗重的喘息声和流光指尖拨弄玉佩流苏的细微沙沙声。
面对杜嬷嬷雷霆般的震怒,流光脸上的慵懒神色却丝毫未变。
她甚至将曲起的腿放了下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在软榻里,仿佛杜嬷嬷的暴怒只是隔靴搔痒。
她抬起眼皮,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嘲讽,那目光扫过杜嬷嬷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和涨红的脸,如同在看一出蹩脚的闹剧。
“嬷嬷息怒,” 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慢悠悠的腔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抓狂的从容。
“气大伤身。您这身子骨,经不起这般动肝火。” 她甚至还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仿佛真心为对方担忧。
“规矩……我自然是知道的。” 她指尖捻着玉佩,那温润的玉石在她指间灵活地转动着,“只是觉得,有些规矩,守着……怪没意思的。殿下他……”
她刻意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目光投向厅外庭院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某个身影。
“殿下他就喜欢我自在些的样子,不喜欢那些死板的条条框框。嬷嬷您这般较真,岂不是……白费力气?”
“自在些的样子”?“殿下喜欢”?杜嬷嬷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眼前阵阵发黑!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炫耀!是仗着殿下的宠爱,对规矩、对她这个教习嬷嬷最彻底的羞辱和践踏!
“你……你……” 杜嬷嬷指着柳氏,手指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那口憋在胸口的浊气几乎要将她噎死!她教习规矩一辈子,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就在杜嬷嬷气得摇摇欲坠,几乎要背过气去之时——
“何事喧哗?!”
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自厅外响起。
沈怀信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蟒袍玉带,脸色沉凝。
他显然是刚从外头回来,眉宇间还带着一丝处理公务后的疲惫,此刻被厅内的剑拔弩张弄得眉头紧锁。
他的目光先落在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的杜嬷嬷身上,随即转向软榻上依旧慵懒随意、仿佛置身事外的流光,最后扫过地上溅出的水渍和几个噤若寒蝉的丫头。
杜嬷嬷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悲愤。
“殿下!殿下明鉴!老奴奉宸妃娘娘之命教导侧妃娘娘规矩,娘娘她……她非但不听训导,反而……反而出言不逊,轻慢规矩,藐视老奴!老奴……老奴实在无颜再教导娘娘了!”
她将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泣不成声。
流光在沈怀信出现后,脸上那慵懒随意的神色瞬间收敛了几分。她坐直了些身体,虽然依旧算不得端正,放下手中把玩的玉佩,抬起眼帘看向沈怀信。
冰封的眼底那片深潭依旧,却奇异地泛起一丝细微的涟漪,带着点恰到好处的无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殿下……” 她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点委屈的鼻音,与方才面对杜嬷嬷时的慢悠悠判若两人。
“妾身……并非有意顶撞嬷嬷。只是嬷嬷讲的规矩,条条框框太多,听得人头疼。”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尖,仿佛真的不胜其烦,“妾身想着,殿下平日政务繁忙,回府来定然想松快些,不愿见妾身也板着个脸,如同木偶一般……这才,这才……”
她恰到好处地住了口,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只留下一个略显倔强又带着点“为殿下着想”的委屈侧影。
沈怀信的目光在她微蹙的眉尖和低垂的睫毛上停留片刻。那副“为殿下着想”的姿态,配上她此刻略显委屈的神情,如同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因公务和眼前混乱而升起的烦躁。
他喜欢流光,喜欢她现在的样子,也有信心喜欢她所有的样子,只是他喜欢她的鲜活,她的自在,为何要硬生生让她磨了棱角和后院中其他人一样被套进壳子里呢。
这份“不愿板着脸”,不正合他心意?至于规矩……有他在,谁敢说她半个不字?杜嬷嬷……未免也太不知变通!
他心底生出一种带着占有欲的偏袒。
他沉着脸,转向还跪在地上、等着他主持公道的杜嬷嬷,语气冷淡,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嬷嬷辛苦了。规矩要教,但也不必太过拘泥刻板。流光……性子是跳脱了些,嬷嬷多担待便是。今日就到这里吧,嬷嬷先下去歇息。”
没有斥责叶氏一句。
没有追问任何细节。
一句轻飘飘的“性子跳脱”、“不必拘泥刻板”、“多担待”,便将杜嬷嬷所有的愤怒、委屈、被践踏的尊严,彻底碾碎在尘埃里!
杜嬷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绝望!她看着沈怀信那明显偏袒的神色,又看了看软榻上那微微垂首、仿佛受了天大委屈、实则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唇角微勾的流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连愤怒都冻结了。
那原本挺直的背脊,此刻佝偻得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老树。她甚至没有再行礼,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如同行尸走肉般挪出了这间令她倍感屈辱的偏厅。
厅内,重归死寂。
沈怀信走到软榻边,坐下,伸手抬起流光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微凉。
他看着她依旧带着一丝“委屈”的眼眸,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无奈与纵容:“你呀……规矩还是要学的,不一定要用但是总要会。”
流光顺势将脸颊轻轻靠在他抬起的手掌上,蹭了蹭,如同寻求庇护的幼兽,冰封的眼底深处,那丝得逞的、冰冷的锐芒,被浓密的睫毛彻底遮掩。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嗯……知道啦,殿下。”
窗外,阳光正好。百合香的清浅气息,终于重新弥漫开来,覆盖了方才那场无声硝烟留下的、冰冷而讽刺的余烬。杜嬷嬷的背影,已被门扉彻底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