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曼努比斯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死”并不是完全意味着安全。
时间流逝没有带走的东西，黑暗带走了。
伊尔看起来好像要疯了。
……疯了？
为什么会疯了？
他始终都想不明白，明明只是一件效仿魔神长眠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为什么会让她陷入癫狂呢？
他开始每天都去看她，希望可以在日积月累的观察之中得到一些答案。
但是显然，他已经成为了伊尔眼中最面目可憎的死敌，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和他再次相处。
门开了，她伸手触碰洒进来的微光。
见到他，她开始用满怀恨意、翻来覆去都只是那么几句话的嘲讽狠狠往他的身上砸。
可惜赫曼努比斯向来没有情绪。
伊尔不能从他的面部表情中窥见任何端倪。
“我想让你去死。”伊尔看着他半晌，在平静之后，突然又露出一个微。
鎏金色的眼睛因为恨意而再度生动起来，却像是穷途末路的疯人、挣扎求生的愚者、失魂落魄的魂灵。
她看起来快死了。
不是肉体上的死亡，是精神上的。
“为什么不入眠？”赫曼努比斯没忍住，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入眠？
她扯了扯嘴角。
“你知道我的身世吗？”她想了想，“你完全不懂普通人，对吧？”
这种时候，她反倒可以很坦然的承认：“我的村子里，那些人都想要我做祭品。”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是那样的噩梦哦。”
伊尔微笑，声音却微微颤抖。
“然后——啪。”
“那些人想要成为我的噩梦，我就一遍又一遍地在梦里，给他们、啊——干什么来着？哦对，灌输残渣。”
伊尔掰着手指细数：“梅薇思那几个人必须死，一个老赌徒，一个好色鬼，还有一个……老赌徒的孩子？”
“无所谓是谁——反正我全部杀掉啦～”
赫曼努比斯看她半晌。
“你的目的是什么？”他问。
用如此拙劣的语言来激怒他，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伊尔神色惊讶，三两步移到了牢门边，目光期待地看着他。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第一次见到伊尔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赫曼努比斯恍惚一瞬间，思绪也跟着停滞了。
可是下一秒，伊尔用一句话打破了自己的印象。
“我说了这么多，你终于愤怒了吗？”伊尔眨着那双金色的眼睛，“那你想杀了我吗？赫曼努比斯 ，你不是总被那些沙漠蠢货赞颂智慧吗？快用你的脑子想想办法……”
“怎么样才能杀死我？”
“你……”
曾经希望让他放一条生路的伊尔，现在居然说……她想死。
为什么？
他迟迟没有回应，一种难以遏制的惊愕在心底油然而生。
伊尔无趣地垂下了眼睫。
“切，你看起来真是无趣啊，和现实中一个样。”
——现实中？
敏锐的注意到这个不同的词汇，赫曼努比斯看向她。
伊尔靠在墙边喃喃自语，不再分出注视给他。
“太慢了，这个梦怎么还没醒？”
梦？
可这分明是现实。
“不……还是不要结束比较好。”她猛地摇摇头，又把脸转过来看他，“还不如这里，虽然见到了碍眼的家伙，但至少太阳不错。”
暖洋洋的。
这梦还挺真实的。
赫曼努比斯心绪复杂。
——她已经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了。
他要推翻之前的结论。
伊尔是会怕黑的。
因为……被关太久了，人类是会孤独的吗？
可她恶名昭着，所犯下的罪让他不能放她出来。
赫曼努比斯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伊尔给杀死。她身上的“魔神祝愿”，变成了一种堪称可怕的诅咒。
被迫让自己强忍黑暗和孤独，最终疯掉也无法去死的诅咒。
赫曼努比斯本来不需要关心这些，但是他下意识的就做出了决定。
——该用什么方法来把她拉回正常的状态中呢？
如何让疯人安静下来，恰巧的是，赫曼努比斯也稍有心得。
要抓住疯人最执念的东西。
此前是“力量”，现在是“光亮”。
或许他该打开那扇牢门，让太阳的光亮透进来，让她看见、让她触碰，最后平静下来。
但是他却不能让伊尔出逃。
所以赫曼努比斯很快决定好了——每天早上来看她一次。
那时候清晨的阳光会正好的从牢门的外面直射进来。
他真的这样做了，而后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伊尔还是拒绝见到他。
她对他反唇相讥，嘲讽他无事可做，怕不是已经不得赤王的器重。
一如既往地咒骂他去死。
但是无论如何，她的精神显然是恢复了一大截。
赫曼努比斯没再出现了。
他自觉方式管用，便想经常去打开牢狱的门，可伊尔又不愿意见到他，于是他想——
只要找个由头。
那天之后，赤王座下祭司，赫曼努比斯大人站在沙漠民敬企鹅一生不能及的高台之上，宣布昔日僭越者的存在。
赫曼努比斯没再去过牢房了 ，牢房的“访客”却更多了。
当初在赤王面前被失控的力量杀死的那些人总有亲朋。
伊尔坐在牢房正中最靠着阳光的地方，等着一次次门的开开合合，听着一次次从来无法对她造成伤害的辱骂。
这是赫曼努比斯做错的第二件事。
他忘记了，普通人基因之中总有可怕的劣根性。
伊尔见到了阳光。
但是，在一个绝无希望的人面前展现她抓心挠肺想要的东西，那东西却和她永远隔着一个不可能放她离开的赫曼努比斯……
那穷途末路的疯人真的不会生出更悲观、或者更极端的念头吗？
在双腿残缺的人面前展示自己曾经走过的壮丽高山；告诉眼盲的人苍山覆雪、春暖花开的景象有多迷人；对一个行将就木的濒死者说自己领悟了生命的意义；在永远不可能被赦免的伊尔面前，让她接触那么一点点阳光。
……心中的渴求只会变成燎原的绝望。
伊尔认识到这个事实。
人类基因中的劣根性无外乎如是，没得到就想得到，得到了就要更多。
黑暗时她想要阳光。
得到了阳光又想要离开。
想要全身心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想离开这里，想接触到更多。
可是不行。
赫曼努比斯不会放她离开。
她获得了魔神祝愿的力量，杀了太多人，甚至还行刺了赤王。
明明用友人给予的坎瑞亚书籍和知识做了充分的准备，但还是不够。
人类的神明之间的确有着难以跨越的鸿沟，伊尔恨地要命，却又无计可施。
所以当赫曼努比斯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杀了一时不察的守卫，拿着钥匙，站在了阳光下，那片沙漠之上。
阳光照在了她的脸上，鎏金的眼中好像又恢复了鲜活的色彩。
她看起来从未如此满足。
赫曼努比斯如此想着，却抓紧了手中的长枪。
——但是她再度杀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