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开封府。
知府乐晖看着下面的僚属,拿着文书肃然道:“布政使司发来了公文,说山东各地接收移民的府州县,将安置花费剩余部分拿出,购置物资发放给贫困百姓,以安民心。咱们开封府要不要效仿跟进,诸位不妨直说。”
通判林飞低头不语,书吏沈勉也不敢说话。
同知喻汝阳目光扫过众人,他们在沉默。
拥护与支持应该是大胆的、热烈的、声音洪亮的,而沉默,意味着反对,不情愿,不支持,带着几分不敢表达的怯懦。
喻汝阳没有耐心等待,也没心思揣测这些人的想法,站出来,气沉丹田:“乐知府,诸位,这笔剩下的钱,确实可以放到我们的袖子里,只是——朝廷优待移民,府衙是不是也应该稍是补贴下当地穷苦百姓?”
“确实,拿出这笔钱大家都很心疼,渴盼了这么久的利处没了。可现如今山东上下一心,做出了表率,我河南怎能不跟进?难不成只有山东的官顾惜山东的百姓,河南的官员不顾惜河南的百姓?”
“布政使司没有强求我们如何,但态度很明显,他们希望我们可以迈出去这一步,给河南其他府州县的官员做个榜样!”
“我认为,趁着寒冬将至,可以用这笔钱,做一些民生之事,为百姓购置一些柴炭、棉衣棉被、粮食等。让河南的百姓,也能感觉到来自朝廷的关怀与温暖……”
乐晖看着一身正气的喻汝阳,很是钦佩此人。
他没私心,是一个真正两袖清风的人,生活清苦,不拘小节。
只是,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这番话虽然好听,也在理,可触及到了这些人的利益可就不好办了。
果然,喻汝阳说完,也没任何人响应。
冷了场。
乐晖便站起身来,肃然道:“自洪武十年至今,开封府每年寒冬都有冻死、冻伤人的事发生,累计下来,至少有八十人冻死,有三百人冻伤,不少人落下残疾!”
“穷困不是那么容易可以消灭的,土豆、番薯也不是那么快就能普及的,所以我们需要给穷困的百姓争取几年喘息时间。”
“本官决定,留下两成银,一视同仁,均分给之,那八成,全部用于百姓身上,尤其是穷困无所依,又不在养济院的百姓!这些百姓各地都有造册,找出来不难,照办吧。”
知府一锤定音了,这个时候谁站出来反对很容易被锤。
乐晖走入后堂,对跟进来的喻汝阳、林飞道:“这件事要快办,趁着还没进入十一月,早点办妥了。”
林飞知事不可改变,也就顺从了:“今日便传下去,安排人采买物资。”
喻汝阳看了一眼林飞:“采买之物需要全面检查之后再发到百姓手中,避免有奸商以次充好,以破充新。”
林飞脸色有些难看:“这事还是喻同知负责吧,这样一来至少可以保证货物没什么问题。”
喻汝阳拱手:“乐知府,既然林通判认为我可办此事,还请准可。”
乐晖看了一眼林飞,呵了声:“既是如此,那就有劳喻同知了。”
喻汝阳应声,行礼离开。
林飞气得直跺脚,愤怒不已,对乐晖抱怨:“乐知府,你看看他这德行,谁都不信任,我林飞也算是个清廉之人,到了他眼里,便成了采买之中动手脚之人!”
乐晖坐了下来,揉着眉头:“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金陵的消息你听说了吧?”
林飞坐下来,端起茶碗就咕咚起来:“你是说朝廷要对安南用兵的事?”
乐晖疲惫地靠在椅子背上:“是啊,又是一场战事,我只是有些担心。”
林飞平复了下情绪:“安南有取死之道,朝廷有精锐之师,顺天道讨伐敌国,有什么好担忧的?”
乐晖眉头紧锁:“我并不担心战事,虽说元廷曾在那里吃过亏,最终也没控制安南,可现如今的我朝远胜大元,而安南,也不再是曾经的安南,一增一减之下,高下立判。”
林飞不解:“既是如此,那担心什么?”
乐晖看了一眼门外,轻声道:“国之虽大,好战必亡。这个道理,你懂吧?”
林飞心头有些不安。
这种话,关起门来说也不太好,就怕隔墙有耳。
乐晖似乎没想这么多,只是充满担忧地说:“想想当年的蒙古帝国,疆域之大,令人无法想象。可后来呢,分崩离析,割据一方。还有元廷,好战好屠,这周边之地,哪个不在元廷的控制之下,哪个没经历过元廷战争?”
“高丽、日本、安南,包括乌斯藏等地,哪里不在元廷的战争之列。只是林通判,战争耗费国力,损害国运,那元廷开国之初多强横,可结果呢,不到百年国运。”
“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的战争也是越来越多,对元廷的作战尚是可以理解,可用兵南洋、日本,现如今又要用兵安南。你信不信,即便是有朝一日朝廷彻底消灭了元军,你信不信,大明对外征战的步伐依旧不会停下来。”
林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乐知府,你想说什么?”
乐晖伸出手,拿起一份文书,递给林飞:“喻汝阳写了一份奏折,算是密折,交我安排送去金陵,希望朝廷在收回安南之后,用十年时间去筹划南洋,将暹罗、南掌、占城等国,都并入大明,以实现对南洋的彻底掌控,并提出了对安南用兵十条。”
林飞吃了一惊,接过来看去。
果然,喻汝阳勾勒出了一个大明旗遍插南洋的未来,还希望对安南软硬兼施,既要杀一批人,又要扶持一批人。
这个家伙整日忙着移民安置的事,竟还有心思去想南洋的事?
而且这想法,有些疯狂啊。
这也就是密折,他也知道有些话不方便公开了说。
乐晖敲了敲桌子:“格物学院出来的人能力不简单,视野也不简单,只是有些过于强势了,他们似乎希望打造一个庞大的大明帝国。而在这些思想的背后,站着的是一直主张对外征战的镇国公。”
“现在镇国公去了南洋,你想过没有,喻同知可以想到的事,镇国公会不会想到?若是将事态变大,朝廷的正义之师,便会成为恶名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