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巴恩斯先生。”娜塔莎双手拎着包,直直地站在桌前,没有用眼睛去打量他,只是看了他一眼之后撇开头,原地转身从服务员手上拿菜单。
巴基在那里愣了几秒钟,才像是突然清醒过来似的,绕过桌子给娜塔莎拉开椅子。
“谢谢。”娜塔莎伸手理顺了一下臀部的裙子,然后坐下,把包放在了自己的右手边,打开菜单看了起来。
巴基坐回了她对面,先是把双手放在桌面上,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靠过去,紧接着又转头去看从旁边经过的服务生,然后又把双手放在桌面上,身体向前倾。
娜塔莎低头认真地看着菜单。餐厅中昏黄的光芒在她如雕塑一般立体的五官上流淌。眉骨、睫毛、嘴唇、下颌,好像每一处都是一个拥有无穷奥妙的小世界。呼吸带来的颤动像场地震,由微尘扮演的小人惊慌失措地往下掉,在被棱角和线条切割开的空气里落下一场金雨,与某些复燃的死灰一起跳了场舞。
巴基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和心如同熔岩一样崩裂。那些提前做好的心理准备全然无用。娜塔莎的美貌像一把全世界最锋利的剑,这第一回合的交锋,他就已经在无形无影的荷尔蒙战场上失血过多了。
人类总是会反复爱上同一个类型的人。在没有认清这一点之前,所有人都自信自己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但其实那让他们摔倒的东西,不是梯坎也不是陷阱,是一堵彻底把前路堵死的高墙。他们撞上去,折返去找新的路,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这里,又撞上同一面墙,像黑色喜剧一般幽默又惨痛得令人绝望。
在约会之前照镜子时对自己的那些感觉良好几乎是瞬间被冲溃。娜塔莎变得年轻了,对其他人来说这是一种全新的美貌体验。但对曾经真的见识过年轻时的娜塔莎的巴基来说,这是一场灾难。因为年轻时的娜塔莎不是这样的。
她们的外貌相同,但是气质和灵魂完全不同。这让巴基意识到这已不是他年轻时的爱人。但更令他绝望的是,他还是爱这副皮囊,像个无可救药的好色之徒,再一次地、永远地。
聚集在复仇者联盟基地里的众人几乎一哄而散。
“放弃吧,没救了。”旺达摇了摇头说,“我太懂这种眼神了。你现在就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不会走了。”
“他让我想起年轻时的托尼。”佩珀说,“活像是追逐着蜜糖的蜜蜂。求偶期的男人是这个世界上最疯狂的生物。如果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出现并打断他的约会,他一定会把我们扔进大西洋,你也不例外,史蒂夫。”
史蒂夫也走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双手搭在椅背上说:“我从来没见过巴基拿这种眼神看过任何一个异性。他算是栽了。我可以把他从河里捞出来,甚至是北冰洋,但是中子星不行。”
“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娜塔莎漫不经心地合上菜单。这时她的眼神才略微动了一下,扫过餐厅周围的环境,发现并没有特别的动静。这意味着那群搞破坏的人还没来。她只能说服自己沉下心来,然后投入进去。
她把菜单递给巴基。巴基伸手接过来,然后在看到那些菜品的时候发现自己几乎看不懂英文。他的大脑在努力辨认着文字,但太过迟缓,太不顶用了。
“如果你不记得我喜欢吃什么,那就点你喜欢的吧。”娜塔莎伸手从包里拿了个小镜子,翻开之后对着自己的眼妆照了照,又抿了抿嘴唇,似乎是在查看自己口红的状态。
这句话好像一盆冷水泼在了巴基的头上,让他立刻清醒过来了。他不是在感觉愧疚,他只是感到警惕。娜塔莎在用对那些任务目标的态度对他,表现得全不在乎是为了掌握话语权,而说他“不记得”是典型的pUA,就是为了让他感到愧疚。
娜塔莎在生气。这是巴基的第一感觉。摆脱了荷尔蒙的操纵之后,他开始感到异常。他从未设想过娜塔莎会盛装赴宴,因为如果要表示拒绝,敷衍和不耐烦才是正常的状态。
她完全可以穿身运动服,甚至穿双拖鞋,这样餐厅就不会让她进。她也可以干脆爽约不来,谁也不能逼迫她,或者只是随便挑一件以前的衣服,化个随意的妆。但她都没有。
这件如水银一般流淌的裙子实在太适身了。笔直顺滑的红发进一步地突出了五官的美艳。铂金镶嵌珠贝母耳饰绝不是第五大道的商店货。就连那只小包大概都是大浪淘沙后留下的幸存者。
她美艳无比,光彩照人。当她走进餐厅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看她。没有人会嘲笑巴基像个愣头青一样的表现,因为如果是他们坐在娜塔莎对面,或许会紧张得像个第一次进城的牛仔。
这当然不正常。巴基还没有自大到觉得自己和娜塔莎的旧情值得她这样大张旗鼓的隆重装扮。巴基突然想到娜塔莎年轻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也是来自娜塔莎家乡的俄罗斯谚语——“如果你发现一个女人比往常美,要么她爱上了一个人,要么她恨上了一个人。”
被黑寡妇恨上是件非常恐怖的事,就像在丛林里被一只剧毒的蜘蛛盯上。即使还没有被咬,也让人发自内心地毛骨悚然,冷汗直流。
可巴基却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这反应也不正常。他知道自己也可能是病了或是疯了,但是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放松,感觉这一刻的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提琴声都变得轻快了。
然后无数回忆不可遏制地翻涌起来。他脑子里年轻的娜塔莎的画面多得可以拍一部电影,每一帧都不能和眼前的娜塔莎重合,甚至不能和另一些画面里的她自己重合。但巴基还是回忆得入了迷。
“要一份这个。”巴基指着菜单说,“再来一份这个。对了,牛排不要放黑胡椒,焗扇贝的奶酪少放一些。再来一份鹅肝……”
巴基林林总总地点了很多的菜。当两杯餐前酒被摆放在桌面上的时候,他主动开了口:“好久不见,娜塔莎。自从咱们两个重新在美国相遇之后,还没好好叙叙旧呢。”
“原来你是来叙旧的?你说你是为了找我讨论史蒂夫生日的事,我才来的。”
赤裸裸的挑衅。巴基在心里想。在属于两个人的约会时间里,故意提起第三个男人,哪怕他已婚已育,而且还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和战友,这也是一种挑衅。
“是的,我本来是想聊聊史蒂夫的。100周岁是个很不错的日子,我想我们都是真心想要为他庆祝。但是在刚才看到你之后,我改变了想法。我觉得我们更应该谈谈我们两个之间的事。”
娜塔莎微微低头,用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餐前酒的高脚杯的杯柄。那双通常只与扳机亲密接触的手白皙的皮肤下冷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巴基非常清楚地记得这双手的指尖剖开伤口的肌肉触碰到他的动脉的感觉。
“我以为我们没什么可谈的了。”娜塔莎说,“我接受了那个结果,你也没有反对。这代表着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
“你知道那不能算数,娜塔莎。我接受了改造和洗脑。他们动摇了我的意志,改变了我的想法,为我凭空添上了不得不坚持的东西,而我也正是因为这东西,才和你产生了分歧。”
“我没有和你产生分歧。”娜塔莎说,“我们两个之间的问题,本质上是我和苏联的问题。与你没有什么关系。”
“才不是这样。”巴基轻轻摇了摇头说,“如果一定要这么说,那你与苏联之间也有个第三者,那就是九头蛇。你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你只是不愿意承认。”
“你说得对。”娜塔莎的语调沉下来,带着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冰冷,“那么那些被九头蛇腐化的伟大领袖不需要为自己的软弱而负责吗?”
“这些问题我们早就讨论过了。”巴基说,“那些被渗透和腐化的人的放任,造成了悲剧的结果。但如果没有九头蛇,不会造成那么惨烈的结局。”
“这证明你和他们一样。”娜塔莎冷笑着说,“在做了错事之后,为了为自己的软弱找借口,就虚构出一个强大的不可抵抗的敌人,把错误一股脑地推到它身上,自己则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巴恩斯中士,要我提醒你你曾经做了些什么吗?”
巴基的手指缓缓收紧。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了一下,但归于平静。他看着娜塔莎说:“如果你死了,我接受你说我软弱的指责。但我也必须得提醒你,罗曼诺夫少尉,你也还活着。”
气氛变得僵硬起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几乎是同一时刻把酒杯抵到了唇边,沉默地喝起酒来。气氛像是泰坦尼克号沉没,他们抱着同一块浮冰,却各自走在各自的雪原上。
“我们不要再谈论过去了。”巴基说,“你认为这些问题还能找到答案吗?该为此负责的不是我们。为什么不能让这些事过去呢?”
“当然是因为你不愿意让它们过去。”娜塔莎重重地放下酒杯,看着巴基说,“如果你想让一切过去,那你就不应该来找我。你知道我永远不会放弃提问,即使问题本身已经沉没。但只要我们这群残党还在苟且偷生,那么属于上个时代的洪流就从来没有停下过。在我们身上,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私人感情会在它的冲刷之下变得越来越微末渺小。这是剧变中幸存者应该付出的代价,是我们活着的代价。我在明斯克的最后一个晚上想明白了这些,教官先生。这是否比你想象的要早呢?”